沉船之眼
江水漫过陆九溟的天灵盖时,他以为自己会像寻常溺亡者那样呛咳、挣扎。
可等了片刻,喉管里只有冷意翻涌,连胸腔都空得发慌。
\"阿溟!\"白小芩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水纹波动的闷响。
他下意识去抓她的手,指尖触及的不是活人温热的皮肤,而是一片青灰——自己的手背正浮着细碎的磷光,像被泡了百年的尸皮。
\"船......没了。\"沈青竹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分。
陆九溟抬头,方才还压在头顶的船梁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漫天漂浮的碎木片,每一片都凝着浑浊的水痕,却静止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暂停的皮影戏。
更远处,十几艘同样残破的木船悬在幽暗中,船舷上\"渡\"字灯笼的残纸还在,只是灯芯早已化作飞灰。
\"这不是水。\"墨十三突然开口,他半张脸的纸皮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用朱砂画的镇尸符,\"没有流动感。\"话音未落,一片碎木擦过陆九溟的耳尖,竟真的停在他肩侧,连轨迹都凝固成直线。
白小芩的手指摸索到脸上的傩面具,青铜纹路抵着掌心发烫。
她用力一按,面具\"咔\"地卡进额骨,视野瞬间扭曲——原本静止的锁链开始流动,每根锁链末端都拖着半透明的影子,有的佝偻着划桨,有的抱着木牌发抖,还有个穿青布衫的老妇正把铜铃往江里扔,铜铃坠子上\"王\"字被磨得发亮。
\"是他们!\"她踉跄一步,指甲掐进掌心,\"失踪的摆渡人......都被锁在这里。\"
沈青竹的药囊不知何时已重新系好,她取出一枚鸽蛋大小的青瓷瓶,拔塞时溢出淡淡沉香味。\"止息香。\"她解释着,将瓶中粉末撒向空中,\"能暂时镇住阴脉波动。\"烟雾腾起的刹那,那些漂浮的锁链突然颤了颤,像被戳了一下的蛛网。
\"这是记忆残影。\"她盯着逐渐清晰的环境,发尾沾着的水珠子正慢慢蒸发,\"活人进不了真正的水府,但如果有人用《鬼律》把摆渡人的记忆凝成牢笼......\"话未说完,墨十三的纸灵童子\"刷\"地从袖口飞出。
那是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红衣纸人,手里举着半截燃着的线香,原本灵动的眼瞳此刻泛着死灰。
纸人刚飞过三道锁链,忽然定在半空。
它举香的手开始颤抖,红色衣摆无风自动,最后\"吱呀\"发出一声童音哭嚎,瞬间碎成漫天纸片。
墨十三的半张纸脸\"唰\"地剥落更多,露出下巴处未干的浆糊:\"锁链上有眼睛。\"他盯着纸人消散的方向,\"在看我们。\"
陆九溟胸口一烫。
他按住阴籍残卷的位置,残卷在衣襟下像块烧红的炭,烫得皮肤起了薄泡。
闭目瞬间,画面涌入脑海:月黑风高的江心,戴斗笠的摆渡人手持青铜镜,镜面映着满天星斗,他张着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陆九溟突然听懂了那唇语:\"魂归酆都,律锁阴阳......\"
\"解铃还需系铃人。\"
低语在耳边炸响,陆九溟猛地睁眼,额角渗出冷汗。
白小芩正攥着他的手腕,青铜铃在两人中间晃荡,铃内\"归\"字被磨得发亮;沈青竹的指尖抵着太阳穴,显然也听见了那声音;墨十三的纸手捏得咯吱响,半张人脸的纸皮正簌簌往下掉。
\"当——\"
钟声从脚底升起,像是用锈铁敲出来的。
陆九溟感觉脚踝一紧,那只在船上抓住他的苍白手掌不知何时缠上了锁链,锁链另一头连接着更粗的铁链,正拽着众人往黑暗深处移动。
\"看那里!\"白小芩的面具突然转向右侧。
陆九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黑暗中浮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洞口挂着十二道锁链,每道锁链都泛着幽蓝的光——正是之前江面上的十二道漩涡。
黑洞中央,一面古铜镜悬浮着,镜面蒙着层灰,却清晰映出众人的影子。
陆九溟的呼吸停滞了。
镜中他的倒影穿着和现在一样的青布衫,可那双眼睛没有眼白,漆黑得像被挖去了魂魄。
更诡异的是,倒影的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在笑。
\"那是......\"白小芩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进陆九溟手腕,\"未来的你?\"
沈青竹的银针\"唰\"地弹出三根,钉在铜镜方向,却在离镜面三寸处停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墨十三的纸人残片突然聚成一只纸鹤,扑棱棱飞向铜镜,却在碰到镜面的瞬间燃起幽蓝火焰,连灰烬都没剩下。
锁链收紧的力道越来越大,陆九溟能听见自己骨节的响声。
他盯着镜中那个没有生气的自己,胸口的阴籍残卷烫得几乎要穿透皮肉。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疯长:摸它,必须摸它。
白小芩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阿溟,你的手......\"
陆九溟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正不受控制地抬起,朝着铜镜缓缓伸去。
镜面在他靠近时泛起细密的波纹,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而在波纹最中心,那个漆黑眼睛的倒影,正缓缓抬起手,与他的指尖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