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精密戥子,将银锭轻轻放在秤盘上,小心调整着秤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微微晃动的秤杆上。
“五十两,足额。”李文远报出数字,书吏在一旁记录。他又随机抽查了同一箱中的另外几锭,标记、重量皆符合标准。
押运官紧绷的脸色稍缓。
然而,李文远并未停止。他的目光扫过船舱,落在了角落里的几个银箱上。
这些箱子与其他并无二致,但封条的色泽似乎略新,粘贴的浆糊也仿佛未干透。
“那几个箱子,也打开。”李文远指着角落。
押运官脸色骤变,急忙阻拦:“大人!那些……那些是备用的空箱,或是装了些杂物,并非银两!”
“既非银两,为何使用官银封条?又为何置于银箱之中?”李文远目光如炬,逼近一步,“打开!”
兵丁不顾押运官的阻拦,强行撬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箱盖掀开的瞬间,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里面赫然也是白花花的银锭!
李文远上前,取出一锭,只看了一眼,眼神便瞬间冰冷,这银锭底部的标记模糊不清,仿佛铸造时模具就有问题。他立刻将其放在戥子上。
“四十八两七钱!”他声音寒彻入骨。又连续抽查几锭,重量均在四十八两五钱到四十九两之间,且标记无一清晰!
“标记不清,重量严重不足!”李文远猛地转身,逼视那面如死灰的押运官,“说!这些是何来路的银两?
为何混入官银之中?真正的、足色的火耗银,去了何处?!”
押运官浑身发抖,语无伦次:“这……这定是下面的人搞错了……或是铸造时的瑕疵……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啊……”
“不知?”李文远冷笑一声,“你身为押运官,银两真伪、重量、标记皆在职责之内!一句不知,就想搪塞过去?来人!”
他厉声下令,“将此船所有银箱,无论开启与否,全部贴上户部封条,扣留!船上所有押运人员,分开看管,严加审讯!立刻飞马急报崔大人与山东巡抚衙门!”
漕闸之前,气氛瞬间凝固。李文远以其专业的洞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成功地拦截了一次精心策划的、企图在解运途中以次充好的贪腐行径。
这运河咽喉之处的严格抽查,如同悬在所有解运官员头上的一柄利剑,宣告着在“火耗归公”的新政下,任何环节的舞弊,都将面临最无情的检验。
……
临清闸口,检查点。
寒风凛冽,运河上薄雾弥漫。户部李郎中,李文远,正率兵丁逐一检查过往漕船。大部分船只还算配合,但紧张的气氛如同弦上之箭。
就在这时,一艘悬挂着“兵部—辽东”旗号的快船破雾而来,船体狭长,吃水却颇深。
船头立着一名身着低级武官服饰的船吏,神情倨傲,未等船只完全停稳,便高声喝道:
“前方何人拦路?速速让开!此乃兵部急递,押运辽东军前急需物资,延误了军情,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当?!”
李文远面色不变,上前一步,亮出勘合:“户部稽查,奉旨查验所有过往官银船只。请停船受检。”
那船吏闻言,非但不停,反而示意船工加速靠拢,语气更加蛮横:“户部?哼!此乃军务,岂是你们户部能查的?
耽误了辽东将士的冬衣粮饷,你们担待得起吗?快让开!”
说话间,快船已逼近检查点,试图强行冲过拒马。
“拦下!”李文远厉声下令。
兵丁们立刻用长杆顶住船身,更有数人直接跳上船头,控制住船舵。现场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放肆!”船吏勃然大怒,手按佩刀,“你们敢拦军船?真要造反不成?!”
李文远毫无惧色,走到船边,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那船吏的脸:“本官再说一次,奉旨稽查火耗解运!
你船上所载,若是军饷,更需核对清楚!岂容你一句‘军务’便可蒙混过关?开箱!”
“混账!”船吏气得脸色通红,“军情如火!每一刻都关乎前线将士性命!你在此纠缠,若是误了时机,便是通敌之罪!我要去兵部,去都察院参你!”
李文远迎着对方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运河的风声和周围的嘈杂,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军情紧急?本官告诉你,陛下推行‘火耗归公’新政,肃清吏治,充盈国库,稳固的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军情,便是这社稷最重的根基!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为的是国泰民安,而非让你们这些蠹虫借机中饱私囊,侵蚀他们的粮饷!”
他指着船舱,声色俱厉:
“今日,银两不清,来历不明,你便是说出天大的理由,也休想从此处过去半步!
莫说是你,便是兵部尚书亲至,这该查的,一样要查!陛下新政,便是最大的军情!谁敢阻拦,便是违逆圣意,其心可诛!”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闸口上空。
那船吏被这毫不妥协的强硬和直指核心的斥责震得连连后退,脸上血色尽褪,按着刀柄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
他万万没想到,这户部的官员竟如此刚直不阿,连“军情”这块金字招牌都压不住。
周围其他被拦下等候检查的船只上,官员们目睹此景,无不凛然。
他们交换着惊惧的眼神,彻底收起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这位李郎中,乃至他背后的崔景行,是真正铁了心要将新政推行到底,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开箱!”李文远不再理会那失魂落魄的船吏,对兵丁下令。
箱子被强行打开,里面果然混杂着部分成色不足、标记模糊的银锭。
李文远冷冷地看了一眼那船吏:“押下去,严加看管!连船带银,一并扣留,详查其与山东那边是否有勾连!”
临清闸口的这场风波,迅速传扬开来。李郎中那句“陛下新政,便是最大的军情!”也成了新政推行者们口中的名言。
它清晰地宣告:在崔景行掀起的这场改革风暴面前,任何特权、任何借口,都将失效。这为“火耗归公”乃至其他新政的深入推行,扫清了又一层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