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站点门口的风还带着江边的湿气,站长把那份名单递给我时手都在抖。
他压低声音:“上面点名要人,说是‘非法收集居民信息’,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我没接名单,只问了一句:“站长,上个月王叔心梗发作,是谁送的速效救心丸?”
他一愣。
“是我。”我说,“用的是平台配送记录之外的时间。那天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我绕了三公里路,因为他说不出话了,只能摁门铃一下又一下。”
站长没说话,眼神闪了闪,最终叹了口气,把名单塞进抽屉。
“你们小心点,这次来头不小,‘夜灯地图’发了正式声明,说数据被民间组织恶意篡改,影响城市公共系统运行。公安已经开始介入调查。”
他们查Ip,我们就记名字。
我掏出手机,给许念发了条消息:“把日志本整理出来,所有帮扶记录,按时间、地点、人物列清楚。不加修饰,也不删减——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信息’。”
她回得很快:「你在赌。」
我回:「我不是在赌,是在还债。每一个深夜接过我们保温餐的人,都值得被记住名字,而不是当成一组冷冰冰的数据流。」
上午十点,社区礼堂的门准时打开。
没有横幅,没有电子屏,几张餐桌拼在一起就是讲台。
老王的女儿坐在第一排,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陈阿姨拄着拐杖来了,小陈也来了,穿着洗得发白的卫衣,坐得远远的,低头搓着手。
我站在角落,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走上前。
老王的女儿声音哽咽:“我爸那天喘不上气,打120等不及,是林哥骑车冲进来,药直接塞进他嘴里……他还记得我爸对青霉素过敏。”
陈阿姨抹着眼角:“你们说骑手送外卖,可谁规定他们还得帮我倒垃圾、换灯泡?每周三下午,小刘都会敲门问一句:‘陈姨,垃圾带下去吗?’这不是工作,是情分。”
然后是小陈。
他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在抖,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那天我在桥洞底下蹲了一整夜,风吹得骨头疼。林哥来了,没拍视频,没问我为什么睡这儿,就坐下来,递了杯热水,说……‘冷不冷?’”
礼堂里静了几秒,接着有人鼓掌,很轻,但持续不断。
街道办的人坐在后排,脸色复杂。
角落里有个年轻人举着相机,被赵顾问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镜头。
但我没阻止拍摄。
许念说得对,真相不怕曝光,怕的是没人听见。
散会后,赵顾问把我拉到后院,语气沉了下来:“李维汉派人来了,两个便装,全程录像,还试图调礼堂和周边商铺的监控。”
“让他们看。”我说,“我们讲的每一件事都有据可查,每个人都能站出来作证。他们可以封账号、删数据,但封不了这么多张嘴。”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道:“你在布局。”
我没否认。
“下一步是什么?”
“明天我去养老院送餐。”我说,“走偏门。”
他眉头一皱:“你确定要自己去?太危险。李维汉既然已经动用公司资源,不排除会有更极端手段。”
我笑了笑,把兜里的日志本交给他:“交给许念。如果我明天没按时回来,让她把这本子发出去——不是发网上,是一户一户地送,送到那些曾经接过我们热饭、听过我们广播的人手里。”
“你这是打算当靶子?”他声音压低。
“我不是英雄。”我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光,“我只是个记得谁该喝热水的人。而且……”我顿了顿,“他们想查Ip,那就查。可他们永远算不到,一群普通人聚在一起,能点亮多少盏灯。”
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铁皮雨棚哗啦作响。
许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抱着那本泛黄的日志本,眼睛红着:“你要是出事,这些名字就真的只剩纸上了。”
“所以你不能出事。”她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摇头:“正因为不能出事,我才要去。他们要找‘非法组织’的头,那就让他们看见——这个‘头’,不过是个每天送保温餐的骑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她没再拦我,只是把日志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护住最后一簇火苗。
夜里,我翻出旧电动车的备用电池,检查了GpS是否关闭,又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明亮
可他们不知道,我们从没藏过。
我们只是选择,在黑暗里,亲手点亮一盏灯。
第二天清晨,我穿上最旧的工服,拎起保温箱,走向养老院。
我没有走正门。
而是拐进了东侧那条少有人走的小巷——那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偏门,平时只有保洁和送菜的才走。
风很大,吹得保温箱边缘微微晃动。
我推开门,脚步沉稳地走了进去。
身后,两道身影悄然跟入。
我没回头。
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我推开养老院偏门的铁锁时,风正从巷子深处灌进来,卷着潮湿的落叶拍打在脚边。
保温箱沉甸甸地压在臂弯里,里面是六份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清蒸鱼、胡萝卜炖牛肉、软糯的小米饭,都是按老人们各自的忌口精心配好的。
我没走登记台,也没打卡,就像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幽灵。
可我知道,他们跟来了。
眼角余光扫过墙角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但反光中闪过一道金属光泽——有人在用长焦镜头对准我。
两个穿灰夹克和卡其裤的男人一前一后进了偏门,步伐不紧不慢,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
便衣,动作太干净了,不是片警,是李维汉的人。
我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来得正好。
我没跑,也没躲,反而拎着保温箱往院子里走去,脚步稳得像是每天都要走这一遭。
身后的脚步顿了顿,随即跟上。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迟疑——原本以为会是一场追捕,结果目标主动带路,像个导游。
“今天轮到我送东去。”我头也不回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传进他们耳里,“张爷爷血糖高,饭要早点送;陈奶奶帕金森手抖,得把汤换成稠的;还有刘婆婆,她耳朵不好,但只要听见敲三下窗户,就知道开饭了。”
我一边说,一边指向晾衣绳上挂着的一支红笔,夹在两张通知单之间。
“那边,红笔标记的是今天没起床吃饭的。护工老周每小时查一次,画钩或画圈。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翻记录本——不过字太潦草,怕你们看不懂。”
其中一个男人皱眉:“你这是在做什么?组织非法志愿活动?”
“志愿?”我轻笑一声,停在轮椅区旁边,指着角落里晒太阳的张师傅,“您不如问问这位老爷子。他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连小刘上周换班的日子都没记错。”
那人愣住,目光转向那个佝偻着背、戴着老花镜的老人。
张评估师缓缓抬头,眼皮都没多抬:“你们查Ip地址,查账号,查服务器……可你们知道小林每次来都会帮李婶调收音机频道吗?她只听戏曲频率,但按钮坏了。”
“这算什么制度?”另一个男人忍不住问。
老头淡淡地合上日记本,声音像秋叶落地:“不算制度,算惦记。”
空气静了一瞬。
我转身往外走,不再多看他们一眼。
风又起,吹动铁门吱呀作响。
身后传来低语,似乎是人在打电话,语气焦躁。
我知道,他们在重新评估——这不是数据泄露,而是一张由无数琐碎关怀织成的网。
他们能封号,能删帖,甚至能吓退平台,但他们没法定义“惦记”是不是违法。
傍晚雨落下来时,我才回到出租屋。
手机震动,许念的语音跳出来,背后人声鼎沸,像是在社区中心开会。
“街道办刚打电话,说要把‘夜灯’纳入社区共建项目,资金独立审计。”
我没立刻回。
窗外雨点敲在遮阳棚上,噼啪作响,像掌声,也像鼓点。
我翻开日志本,指尖滑过那些被划掉又补上的名字——王建国、陈秀兰、小陈……在最新一页空白处,我慢慢写下:
“被人记住,也是一种保护。”
笔尖顿了顿,我又添了一句:“只要还有人愿意叫出你的名字,你就没真正消失。”
手机忽然亮了。
是张评估师的消息,只有短短一行字:
「他们的网络爬虫停了。」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久到雨水顺着窗缝滴进屋内,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痕。
忽然间,我觉得这场仗,我们早就赢了。
不是靠流量,不是靠曝光,而是因为我们始终拒绝成为一组冷冰冰的数据。
周五傍晚,我照常去图书馆还书。
雨已经停了,天边泛着淡青色的光。
肖潇然站在柜台后,见我进门,笑着递来一本崭新的绘本,封面画着一只提灯的小狐狸。
“许老师推荐的。”她说。
我没接。
望着她温和的眼睛,我听见自己问:
“许念今天值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