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汤面上飘着层薄薄的鸡油,香菜和蛋皮碎撒在其间,看着就清爽。
元老舀起一颗馄饨,薄如蝉翼的皮裹着饱满的肉馅,咬开时还能尝到一丝虾仁的清甜,鲜得他舌尖都轻轻颤了颤。
汤汁滑进喉咙,没有半点油腻感,只有鸡汤熬透的醇厚,从舌尖暖到胃里,连带着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
元老放下汤勺,忍不住拍了下桌子。
“江姑娘,你们桃源居的厨房是藏了什么宝贝?怎么连碗家常馄饨都能做得这么勾人?”
江茉正低头整理烤串的签子,闻言笑着抬头。
“哪有什么宝贝,不过是熬汤用了老母鸡,慢火炖两个时辰,肉馅也是每天现剁的鲜货罢了。”
“慢火炖两个时辰?”元老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就为一碗馄饨汤,费这么大功夫,也难怪味道不一样。”
他以前在相府,厨子炖汤多是图省事,扔几块骨头加点调料煮半个时辰就端上来,汤里只有浮油的腻,哪有这般鲜透的醇。
吃饱喝足了,他决定随便走走。
桃源居地方不大,青砖铺就的小径绕着厢房转了半圈。
走到柴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哗啦的垫子摩擦声,跟着两道雪白身影噌地窜出来。
正是那两只救过他的大狗。
它们没扑上来,只围着他的裤腿打转,毛茸茸的尾巴像小扇子似的飞快扫着地面,粉红的舌头耷拉在外面,呼哧呼哧吐着热气,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满是亲近。
元老弯下腰,粗糙的手掌落在大狗的头顶,触感是意料之外的柔软,绒毛蓬松得像揉了团云,心底都软了几分。
他又探头往柴房里看。
好家伙,好大两个狗窝!
那窝做成小房子的模样,木头上还刻着简单的花纹,打扫得连点狗毛都看不见,里面铺着的棉垫暄软厚实,阳光透过窗缝洒在上面,泛着暖融融的光,大小刚好能让两只大狗并排蜷在里面。
旁边的食盆和水盆擦得锃亮,角落还塞着几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包玩具,有圆滚滚的小球,一看就是特意给狗子做的。
两只狗的体型快赶上半大的小牛,鸢尾站在旁边,手都悄悄攥紧了,生怕它们热情过了头,把还没好利索的元老扑倒。
“老伯,您要不要回房休息?身子还没好利索呢,要是累着就不好了。”
“不碍事,不碍事。”
元老摆摆手,另一只手也摸上了狗的耳朵,指尖触到耳后细软的绒毛捏了捏。
“这俩小家伙看着壮实,性子倒温顺。”
他忽然想起外孙,也有两只白色的狗,那还是许多年前,自家闺女从江南带回来的,他只见过一次。
那会儿还是毛茸茸的小奶狗,只有手臂那么长,圆滚滚的像两个小雪球,外孙宝贝得紧,现在算算,也该长这么大了吧?
想到外孙,元老的眼神忽然飘远了,带着点恍惚。
外孙从小跟他亲,他这次落水失踪,孩子肯定已经知道消息,说不定正急得四处找他,他要不要偷偷给外孙传个信?
可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股馋意压了下去。
一旦传信,外孙肯定会立刻派人来接他回京城,到时候桃源居的烧烤、馄饨、小笼包,还有江姑娘没做过的上百种菜品,就再也吃不到了。
他怎么能走!!
元老收回思绪,轻轻挠了挠大狗的下巴,看着它们舒服得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笑着问鸢尾:“它们每日是不是都要带出去放风?今日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就当活动活动筋骨。”
鸢尾有点诧异,眨了眨眼。
“是要一天遛三遍的,早上天不亮一次、中午日头不晒一次、傍晚凉快一次。您若是想去也可以,就是怕您走多了身子吃不消。”
“我就跟在旁边慢慢走,累了就找个树荫歇着,不碍事的。”
元老笑眯眯地辩解,还故意挺了挺腰,“一直在屋里躺着,浑身骨头都快锈住了,不信你去问大夫,他肯定也说多活动对恢复好。”
鸢尾还是不敢做主,先去前院请示江茉,得到“多看着点,别让老伯累着”的答复后,才点头答应。
元老心里一喜,出门前还特意跟她要了纸笔,趴在廊下的石桌上写了张小字条。
没提自己在哪儿,只说“一切安好,勿念”,写完叠成小方块揣进怀里,又摸了摸大狗的头,才跟着鸢尾往外走。
两只白犬撒着欢儿在前面跑,毛茸茸的尾巴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蹦跳的蚂蚱。
元老跟在鸢尾身后,走得慢悠悠的,偶尔抬手扶一下腰,目光却没闲着。
看路边田埂上开着的小紫花,看远处山腰飘着的薄云,连空气里混着的泥土香,都比京城的熏香好闻。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岔路口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鸢尾停下脚步,轻声提醒:“老伯,前面有几个乞儿在歇脚,咱们绕路走吧?”
元老眼睛亮了亮。
他正愁这字条没处托付。
乞儿们消息灵通,且走街串巷不易引人注意,让他们送信再合适不过。
他往前挪了两步,果然看见老槐树下蜷着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五六岁,身上的衣服打满补丁,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
听见脚步声,那大些的孩子立刻抬起头,警惕地盯着他们,把两个小的护在身后。
元老放缓了语气,从怀里摸出一块玉扳指,还有那张叠得整齐的字条,慢慢递过去。
“小兄弟,能不能帮个忙?把这张字条送到府衙,交给里头当差的人就行。”
他浑身上下除了那身衣服和戴在手上的玉扳指,其他东西都被河水冲跑了。
那孩子愣了愣,没接,只疑惑地看着元老。
鸢尾纳闷。
送到府衙?
这老伯怎么不让她们去送?为什么要送到府衙去?不是报平安的家书吗?
她欲言又止,最后啥也没问。
“放心,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一封报平安的信。送过去后,你跟府衙的人说‘元老安好’,他们自然会给你答谢。”元老和蔼道。
孩子还是犹豫,视线落在元老手里的玉扳指上,又看了看身边饿得直啃手指的小同伴,咽了口唾沫。
元老见状,把扳指和字条一起塞到他手里。
“拿着吧,你送到信扳指就是你的,府衙还有重谢。”
孩子捏着温热的扳指,又看了看字条,终于点了点头,把字条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对着元老鞠了个躬,拉起两个小同伴就往城里的方向跑,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
元老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路口,松了口气,摸了摸身边大狗的头。
这下好了,既让孩子放心,我也能再多吃几天好吃的。
鸢尾:“……”
原来是有亲人在府衙。
她想说下次如果有要送的信,可以随着桃源居的饭一起送过去。
想了想又作罢。
反正他的亲人马上要寻来了,估计也没下回。
两人又沿着小路走了会儿。
元老毕竟身子还没完全好,走得久了就有些喘。
鸢尾见状,扶着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两只大狗也乖乖地趴在他脚边,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元老的衣襟上,暖得人犯困。
他眯着眼睛,听着不远处的鸟鸣声,不想回京城的念头越发强烈。
在这儿不用管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不用看大臣们的脸色,每天有好吃的,有温顺的狗子作伴。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
再说那送信的孩子,一路小跑着进了城。
府衙红墙黑瓦,门口站着两个挎着刀的衙役,看着就威严。
孩子站在门口,心里有点发怵,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上前。
“官……官爷,我有封信要送进去,是给……给元老报平安的。”
衙役闻言,脸色立刻变了。
这几日府衙上下都在找失踪的元老,沈大人都快把整个城翻过来了,怎么会有乞儿来报平安?
其中一个衙役上下打量了孩子一番,见他虽然穿着破旧,但眼神还算老实,便接过他递过来的字条,又让人把孩子带到旁边的耳房等着,自己则拿着字条快步往里走。
字条一路递到了沈正泽的书房。
沈正泽这几日几乎没合过眼,眼底满是红血丝,桌上堆着厚厚的卷宗,都是各地报上来的寻人消息,却连元老的一点踪迹都没有。
他正揉着眉心,听见外面传来衙役的声音。
“大人,外面有个乞儿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报元老平安的。”
“外公?”沈正泽猛地抬起头,沉声说:“快把信拿进来!”
衙役把字条递过去,沈正泽一把抓过。
他展开字条,上面是外公熟悉的字迹,虽然写得简单,只有“一切安好,勿念”六个字,却让他悬了多日的心瞬间落了地。
他盯着字条看了又看,确认是外公的笔迹没错。
这些天他一直担心外公出事,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终于有了消息。
外公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把字条紧紧攥在手里,深吸了口气,才对着外面喊道:“把那个送信的孩子带进来,再备些银子,好好答谢他。另外,去告诉厨房,今日加几个菜,再温一壶酒。”
很快孩子被带了进来。
沈正泽看着他,语气比刚才温和了不少。
“孩子,这封信是谁让你送的?他现在在哪儿?”
孩子见沈正泽穿着官服,没想象中那么吓人,胆子大了些,把元老在城外让他送信的事说了一遍。
至于具体元老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当然也是不知道的,表情十分茫然。
沈正泽听完,心里有了数。
城外的山脚下确实有几处村落。
只是他之前派人去查过,没发现外公的踪迹,想来是外公故意不想让人找到。
他也不追问,只是让人给了孩子一笔银子,又让厨房端来两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碗肉汤,让孩子吃了再走。
孩子捧着银子,又吃着喷香的包子,眼睛都亮了。
有好多银子啊!还有好吃的热饭!
他对着沈正泽连连道谢,直到走出府衙,还觉得像在做梦,开开心心地把银子拿给小伙伴看。
沈正泽送走孩子,回到书房,又拿起那张字条看了看,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知道外公的性子,既然不想立刻被接回来,肯定是在那边住得舒坦。
也好,让外公在外面多歇歇,远离京城的是非,对他的身子也有好处。
他让人把寻人的队伍撤回来,只留下几个心腹在城外继续假装寻找,以免被有心人发现外公还活着招来祸端。
自己则坐在椅子上,端起刚温好的酒,慢慢喝了一口。
这几日的焦虑和疲惫,终于随着这杯酒散了大半。
等过几日外公想回来了,自己再亲自去接他,顺便也去看看那个能让外公舍不得离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竟能让一向挑剔的外公如此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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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居。
元老已经跟着鸢尾回到了院里。
江茉正在厨房门口指挥着人搬东西,见他们回来,笑着迎上去。
“老伯,逛得还开心吗?刚烤好的小饼干,您要不要尝尝?”
元老一听有吃的,刚才走路的疲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尝!要尝!”
他不知道小饼干是什么。
反正吃就对了!
江茉把一盘小饼干给鸢尾,让鸢尾送元老回房间吃。
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今儿是不是宁宁休沐?”
鸢尾一拍脑袋。
“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姑娘说的对,今日宁宁休沐呢,肯定下了学就过来。”
算下来好久没见那小丫头了,还怪想念的。
等她看到桃源居多了烧烤,又要热闹一番了。
元老好奇问:“宁宁是谁?”
鸢尾随口道:“我们姑娘远房亲戚的孩子,小姑娘可可爱了。”
元老一听是个小姑娘,摸了摸身上,有点遗憾没啥见面礼了。
他就很喜欢可可爱爱的小丫头,可惜家里小辈全是男孩子。
着实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