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仁信则脸色剧变!
猛地抬头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孔府内最高的一座钟鼓楼的楼顶。
他看到了,夕阳的余晖下,一个模糊的人影,以及那支刚刚冒起一丝若有若无青烟的、超越时代的超长枪管。
是那种恐怖的快枪!
范仁信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直透脊椎。
就在不久前,曾有从北面溃逃下来的零星乱匪,连滚爬爬地向他报告,说明军有一种“声如裂帛、能于数百步外精准索命的妖铳”,多尔衮的精骑尚未接阵,便在什么山谷和密林里被这种武器成片地狙杀,死状极惨。
当时他虽震惊,却觉得是那些泥腿子败兵为推卸责任而夸大其词。
此刻,他亲耳听到了那“咻——啪”的索命之音,亲眼看到了这超乎想象的狙杀精度!
那些溃兵的哭嚎,竟是真的!
明军的精锐,竟然已经带着这种恐怖武器,渗透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突然,一句犹如天外魔音的声响在他们耳边炸开,让所有人都登时僵在原地!
“外面的乱匪听着!”
“你们已被包围了!放开衍圣公,跪地投降,可留全尸!”
“负隅顽抗者——株连三族!”
一个胆子小的匪徒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地上,范仁信见状,眼中凶光一闪,手起刀落便把这动摇军心的怂货砍翻在地。
“慌什么!”
他强压下自己心头的惊悸,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凶狠与镇定,对着周围面露惧色的乱匪厉声嘶吼,“他们不敢强攻!我们有这老狗在手!无生老母庇佑,随我杀出去!!”
王老蔫手臂颤抖,斧刃在孔胤植肥嫩的脖子上压出了一道血痕。
他扭头看向范仁信,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询问:“范…范先生,现在…现在怎么办?!”
范仁信死死盯着钟楼上的那个狙击手,又看向外墙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穷途末路的疯狂与绝望。
他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圣战”,已经走到了尽头。
但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这所谓的“华夏文脉”一起,堕入地狱!
范仁信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带有短木柄的铁球,赫然是一枚泰西传来的“飞礞炮”!
他用牙齿狠狠扯掉一截包着药捻的蜡封,将嗤嗤冒着火花的引爆药捻,一把扯开吓得几乎昏厥的孔胤植的衣领,将手雷死死按在他的胸口,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外墙方向嘶吼,声如厉鬼:“外面的明狗听着!立刻让开一条路!再给我们准备十匹快马!”
“否则——”
他猛地拉住了手雷的引信,面目扭曲,“我就让你们的衍圣公,和这千年孔府,一起上天!!”
钟鼓楼顶,李若文透过望远镜,将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旁,一名身披伪装布条的定远步枪手同样透过瞄准镜锁定了目标,声音冷得像冰。
“大人,目标已将爆炸物置于人质胸前,但其头部完全暴露。”
“我部三人已同时锁定,有九成把握,可在他拉动引信前,将其击毙。”
“请求射击!”
李若文缓缓放下了望远镜,抬起了手。
“且慢!”
那名副手,也是他的心腹百户,顿时急了。
“大人!机不可失!定远步枪的精度,您是知道的!绝对能保衍圣公毫发无伤!”
“我让你住手!”
李若文猛地回头,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压低声音厉声训斥。
“你懂什么?!”
他一把将副手拽到身后,目光扫过楼下所有持枪的锦衣卫校尉。
“传我将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开一枪!违令者,军法从事!”
副手被他眼中的酷烈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言。
李若文重新举起望远镜,心中却翻江倒海。
他不是对定远步枪没信心。
他只是在想皇帝那封密信里,语焉不详的四个字——伺机而动。
何为“机”?
救下衍圣公,是大功一件,但这是陛下想要的“机”吗?
山东锦衣卫的同僚密报里,对孔府的所作所为早有描述:占田、蓄奴、包揽诉讼、与地方官勾结……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说实话,从他个人角度,这帮道貌岸然的所谓圣人后裔,死不足惜。
可陛下说得对,孔府是天下文脉的象征,是道德制高点。
若今日在他李若文眼前,衍圣公被乱匪所杀,无论理由为何,天下士林的悠悠众口都会将矛头直指陛下,骂他见死不救,视文脉如草芥。
所以,衍圣公不能死,至少不能“轻易”地死。
他必须“尽全力”去救,必须让天下人都看到,朝廷尽力了,陛下尽力了。
“去!”李若文对副手低声吩咐,“立刻去把孔贞运,还有城里那些还活着的士绅名流,全都给老子请过来!”
“让他们亲眼看看,是谁在拼死救孔家,又是谁在要孔家的命!”
吩咐完毕,他拿起身边那个白色的电喇叭,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急切。
“别冲动!别冲动!好汉有话好说!”
“衍圣公乃圣人苗裔,万万伤不得!你们要什么,我们都给!”
“只要你们能保证衍圣公安然无恙,本官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为难各位!”
“本官亲自护送你们到登州,给你们备好大船,金银财宝要多少给多少!你们想去哪,就去哪!”
这番话,让院内的范仁信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这衍圣公的价值,比他想象的还要大,简直堪比皇帝本人。
但他脸上却露出极度不屑的冷笑。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缓兵之计?”
“还有,你算老几?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谈!”
恰在此时,副手已带着一群人匆匆赶到楼下。
为首一人,正是刚从南京赶回、惊魂未定的南京礼部侍郎,孔胤植的亲叔叔——孔贞运。
李若文立刻下楼,将孔贞运拉到一旁,对着他一阵耳语。
“……孔大人,等下就按我说的,稳住他们,拖延时间,为我们营救创造机会……”
孔贞运连连点头,他刚从南京被锦衣卫“护送”而来,亲眼目睹了白莲匪徒的残暴,更亲眼见识了这支皇帝亲军砍瓜切菜般的战力。
他心中虽对这个侄子的死活不甚在意,甚至有几分乐见其成,但此刻众目睽睽,姿态必须做足。
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走到阵前,对着院内中气十足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老夫孔贞运,当朝衍圣公之叔,南京礼部侍郎!有话,与老夫说!”
范仁信闻言,从墙后探出头,冷冷打量着他,嗤笑一声:
“孔贞运?呵……本人倒是想起一桩趣闻。”
“听闻你当年在南京礼部任上,为了巴结魏忠贤,曾将祖传的一方古砚,连同你亲笔所写的贺寿词,一同送入了司礼监?”
孔贞运闻言脸色一变!
刚想开口驳斥,却不想范仁信抢先开口:
"如今阉党覆灭,你倒是摇身一变,又成了忠臣良士?这见风使舵的本事,你孔家倒是千年未变,代代相传!”
孔贞运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变青,指着范仁信的手指不住颤抖
"你……你……你这……狂徒!!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范仁信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扫了眼他身后的面色各异的士绅,极度轻蔑道:
“尔等口口声声圣人苗裔,道德文章!”
“可你这曲阜孔府,兼并土地、包揽诉讼、隐匿人口,哪一桩不是吸着民脂民膏?”
“你们孔家这衍圣公的爵位,怕是从里到外,比你读的圣贤书还要脏上三分吧?!”
此言一出,连墙外冷眼旁观的李若文都忍不住暗暗喝彩:“好毒的嘴!句句见血,直戳肺管子!”
他几乎能想象到孔贞运此刻的感受。
果然,范仁信连番诛心之言,瞬间让孔贞运血气上涌,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突”直跳,眼前金星乱冒。
他伸手指着范仁信,手臂和声音都剧烈颤抖,平日里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辩才,此刻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维系了数十年的官体威仪、士林风范,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显得如此狼狈!
范仁信看着他这副气急败坏、风度尽失的模样,心头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狂笑声更加肆无忌惮:
“哈哈哈!被我说中心虚事了?老匹夫,你孔家这满口的仁义道德,底下全是男盗女娼!”
这话彻底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孔贞运瞬间把李若文“拖延周旋”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此刻他心中只剩下被一个“杂胡”当众扒皮抽骨的奇耻大辱。
他必须反击,必须用最正统、最恶毒的语言,将这个卑贱之徒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把原本颤抖的身子重新挺直,声色俱厉:
“范仁信!休得猖狂!你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不过澳城一杂胡孽子,被陛下追得形同丧家之犬!"
"你这杂种得沐天恩,不知图报,反效豺狼,祸乱我华夏!老夫恨不得扒你皮,拆你骨!”
杂胡孽子!
杂种!
这毫不掩饰的人身攻击,深深地戳中了范仁信的痛处!
他面部肌肉剧烈抽搐:“老匹夫,你……!”
孔贞运气势更盛,声若洪钟,字字诛心:
“你勾结建虏,煽惑愚氓,所图者何?无非欲将这朗朗乾坤,拖入与你一般的禽兽之域!”
“你视文脉圣教如寇仇,盖因你天生地养,无人伦之教,不配为人!”
最后,他指着范仁信手中那“嗤嗤”作响的飞礞炮,发出了终极的审判与蔑视:
“如今技穷力竭,便效那市井无赖,行挟持苟且之事,逞凶顽末路之威?”
“可笑至极!鄙陋至极!”
“你纵将此地方圆炸为焦土,于我煌煌大明,不过疥癣之疾!”
“于你?你与你所奉之邪神,必将永镌史册之耻柱,遗臭万年,为天下笑!!”
这一连串剥皮拆骨、毁宗灭念的诛心之言,彻底让范仁信破防!
他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拥抱死亡!
却无法忍受自己倾尽所有的“圣战”与唯一的身份认同,被如此轻贱地踏践,被贬作后世笑谈!
他的挣扎,他的怨恨,他的信仰,在这一刻,被彻底否定,价值归零!
他环视周遭,外墙,是明军黑洞洞的枪口,身边,是仅剩的七八个手下,个个面如土色,抖若筛糠,平日里那点悍勇之气早已被吓到了九霄云外,不过是些待宰的羔羊。
他的目光落在了王老蔫身上——这个他最早发展的信徒,曾是最狂热、最不畏死的“圣火先锋”,此刻却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连带着架在孔胤植脖子上的斧刃,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连他最忠实的信徒,他“圣战”最后的火种,信念也已崩塌,只剩下对死亡最本能的恐惧。
一瞬间,范仁信只觉万念俱灰,心中那点仅存的、试图挣扎求生的侥幸,如同被冰水浇灭的残烬,彻底冷却,再无一丝热气。前无生路,后无信念,他已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和否定。
既然如此……
一起毁灭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变得凄厉如夜枭泣血,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怨毒。
"去死吧!"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