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姝扶着秋平的手跨过垂花门,状似无意道:“听闻顾家二郎登门,可是为着顾暄与贵府二姑娘的婚事?”金丝步摇在鬓边轻晃,惊得严大夫人攥紧帕子。
“公主圣明。”严大夫人引着众人往花厅去,“正商议着纳吉的日子。”
“倒是本宫来迟了。”卫云姝抚着腕间玉镯轻笑,“顾暄既救过本宫性命,又与严二姑娘有缘,这证婚人本宫当定了。”
秋平适时捧出锦盒,紫玉镯在日光下流转霞光,严大夫人顿时挪不开眼。
顾文渊刚要开口,就听卫云姝又道:“二公子不妨同去瞧瞧新妇?”话头堵得他喉头发紧,只得跟着往后院去。
穿过三道月亮门,荒草渐深,连抄手游廊的漆皮都斑驳脱落。
“二姑娘体弱,住得清净些。”严大夫人话音未落,厢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声。推门见个老嬷嬷正在煎药,药罐里浮着几片枯叶。
卫云姝眸光扫过漏风的窗纸。
前世她见过严涵出嫁时的模样,新妇手腕细得挂不住金钏,眼下这姑娘却丰润许多——果然重活一世,连命数都改了。
“这是本宫添妆的紫云镯。”卫云姝亲自将锦盒放在床头。严涵刚要推辞,忽觉腕间一凉,玉镯已严丝合缝扣上。
秋平顺势按住她指尖:“公主赏的,姑娘可要日日戴着。”
严大夫人盯着那抹紫光,指甲掐进掌心。这镯子本该收进她妆奁,偏生公主当面赠了庶女。
正想着如何讨要,忽听卫云姝道:“本宫瞧着西厢房空着,二姑娘挪过去养病罢。”
“可是,西厢挨着佛堂。”
“佛音最是宁神。”卫云姝截住话头,指尖掠过积灰的案几,“严大人若是知晓嫡母这般照拂庶女,定会欣慰。”
窗棂外蝉鸣骤歇,严大夫人后颈渗出冷汗。
卫云姝压根没搭理严大夫人,提着裙角往前凑了半步。
床帐里躺着的人裹着锦被瑟瑟发抖,只露出半张煞白小脸,右颊还糊着块浸过姜汁的帕子。
“公主这是…”严大夫人绢帕绞得死紧,镶玉护甲在床柱上划出细痕,“可是小女有哪里不妥?”
卫云姝眉心拧成疙瘩,突然伸手掀了锦被。
被窝里滚出个青瓷汤婆子,哐当砸在脚踏上。床榻上的姑娘惊叫着缩到床角,露出右耳垂上晃悠的翡翠坠子。
“严大夫人确定这是贵府二姑娘?”卫云姝甩开幔帐,金线绣的牡丹纹扑簌簌抖落香粉。
严大夫人嗓子眼发干:“自、自然是…”
“那昨日顾大公子救的姑娘——”卫云姝猛地转身,裙摆扫翻案头药碗,“右下颌芝麻粒大的胭脂痣,杏核眼,身量比本宫还高半寸,可不是这位病西施!”
门外传来茶盏碎裂声。顾文渊脑门都急出汗了,攥着剑穗在廊下来回踱步。
他今早被老娘揪着耳朵逼来赔罪,哪想到会撞上临川公主这尊煞神。
严大夫人后脖颈发凉。
婷丫头昨日回府只说落水被救,压根没提被公主撞见。眼下这谎圆不回去,将军府要是知道救错人...
“许是风寒改了容貌。”她硬着头皮扯谎,镶宝抹额的金链子直打晃,“您瞧这脸色煞白的。”
“本宫眼还没瞎!”卫云姝甩袖带翻妆奁,胭脂水粉撒了满地,“昨日酉时三刻,那姑娘带着穿葱绿比甲的丫鬟,上了辆白马拉的青篷车。车辕上挂着'严'字灯笼,你要不要唤管家来认认?”
铜镜里映出严大夫人煞白的脸。
那辆青篷车是婷姐儿专用的,昨日确实派出去接人。眼下这谎扯得窟窿比渔网还大,偏生临川公主连时辰都记得分毫不差。
床榻突然传来啜泣。
严涵抖着手去够床头的剪子:“女儿没脸活了…”话没说完就被卫云姝劈手夺过。
“要死也别脏了将军府的眼!”卫云姝把剪子掷出窗外,正扎在廊下海棠树上,“顾二公子听够热闹了吧?进来瞧瞧这位‘严二姑娘’,可像昨日水里捞起来那位?”
门板“吱呀”推开。顾文渊跨过门槛时差点绊倒,抬眼正撞见严涵哭花的胭脂——这姑娘瘦得跟竹竿似的,哪像大哥说的“丰腴温软”?
严大夫人扑过来拦:“使不得!外男怎能入女子内室?”
“现在知道守规矩了?”卫云姝抬脚踩住她裙摆,“昨日令嫒湿着身子往顾大公子怀里钻时,怎么不讲究男女大防?”
顾文渊脑门嗡的一声!
“严大夫人好算计!”顾文渊气得胡须直颤,“拿个病秧子顶包,真当将军府是冤大头?”
严涵突然尖叫着滚下床:“是长姐!昨日落水的是严婷!她怕嫁不了高门,逼我装病顶罪!”
她抓着碎瓷片抵住喉咙,“你们再逼我,我、我就死在这儿!”
卫云姝翻了个白眼。这严家真是戏台子成精,一个两个都要死要活。她抬脚踢开碎瓷片,拎鸡崽似的把严涵提起来:“要死滚远点,本宫嫌晦气。”
转头冲着面如土色的严大夫人冷笑:“你们严府倒是人才辈出。大姑娘算计亲妹妹顶缸,二姑娘要死要活攀高枝,三姑娘…”她突然顿住,“哦对了,贵府三姑娘去年是不是抢了表姐的婚事?”
就在这时。
北风卷着碎雪扑进窗棂,严婷裹着白狐裘跨过门槛,鬓边金蝶钗颤巍巍晃着:“母亲,可是公主驾到...…”话未说完便被严大夫人攥住手腕往外拖。
“公主恕罪,小女失仪...…”
“急什么。”卫云姝指尖划过严婷狐裘领口,雪白绒毛沾着红梅香粉,“严大小姐这身行头,倒比本宫还贵气三分。”
镶玉护甲故意勾断一缕青丝,惊得严婷倒退半步。
顾文渊盯着地砖缝隙,冷汗浸透中衣。昨日顾暄分明说是救了个穿素锦的姑娘,怎会是这满身绫罗的嫡女?
眼角瞥见床帐微动,严涵正缩在锦被里发抖——好一招李代桃僵!
“本宫最恨欺瞒。”卫云姝转身时裙裾扫翻药碗,褐汁泼在严大夫人的绣鞋上,“顾大公子救的是嫡小姐,你们却要塞个庶女抵债?”
严婷突然挣脱母亲,丹蔻指甲直指床榻:“是她自个儿要替嫁!昨日我不过呛了水,这贱婢就...…”
“住口!”严大夫人扬手要打,却被卫云姝擒住手腕。
秋平适时递上帕子,公主慢条斯理擦着指尖:“顾二公子方才说,顾暄连庶女都配不上?”
顾文渊喉结滚动:“兄长顽劣,京都皆知。”
“本宫倒觉得般配。”卫云姝将脏帕子扔进炭盆,火苗窜起,“顾大公子勇救贵女,严大小姐芳心暗许,明日便请父皇赐婚如何?”
严婷腿一软跌坐在杌子上,缠枝莲绣纹勾破了指甲套。
她突然扑向床榻揪住严涵:“是这贱人设计我!那日她故意引我去湖面。”
“姐姐慎言!”严涵咳得满脸通红,“昨日是你说要摘红梅,自己故意跳下去……“话未说完挨了一耳光,血丝顺着嘴角淌下。
顾文渊突然高声道:“公主明鉴!顾暄上月才为个妓子与兵部尚书之子斗殴,这般品性怎堪为婿?”他故意扯开衣领,露出颈间疤痕,“您看,这便是他醉酒打的。”
卫云姝俯身细看那道旧伤,忽地轻笑:“本宫记得去岁秋猎,顾二公子为救三皇子被黑熊所伤。”指尖按在疤痕边缘,“这齿印倒与熊爪有八分相似。”
顾文渊脸色一红,说不出话来。
卫云姝绕着严婷转了两圈,金丝绣的裙摆扫过她颤抖的指尖:“严大小姐,昨儿要是没顾大公子捞你上来,这会儿该在河底喂鱼了吧?”
严婷死死咬着下唇,镶珍珠的襟扣硌得锁骨生疼。她宁可淹死也不愿被那个纨绔碰过身子!
“不过现在重新跳过也来得及。”卫云姝突然推开雕花窗,护甲敲着窗棂,“从这儿到护城河不过二里地,本宫派马车送你?”
“臣女、臣女…”严婷踉跄着扶住多宝架,玛瑙串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昨日她在水里扑腾得手都酸了,哪是真想死?
卫云姝抬脚碾碎颗红玛瑙:“既不想死,又嫌顾大公子辱了你清白——本宫怎么听说,将军府压根没答应婚事?”她转头盯着严大夫人,“昨儿您上门提亲,可是被顾大公子用扫帚赶出来的?”
严大夫人鬓角渗出冷汗。
护甲在紫檀桌面上划出深痕:“公主...这是严府与将军府的私事,您不该管的。”
“巧了。”卫云姝甩开袖子,“顾大公子三年前救过本宫性命,他的事就是本宫的事。”她直勾勾地盯着严婷,“再说这出李代桃僵的戏码,当本宫眼瞎瞧不出来?”
窗外的日头忽然暗了。
严涵突然从床榻滚下来,额头磕在脚踏上渗出血:“是长姐逼我的!她往我茶里下药,说我要是装不好病,就把我娘卖到窑子…”话没说完就被严大夫人捂住嘴。
卫云姝指尖挑开严涵的衣领,雪白肩头赫然两枚青紫指印:“这手劲,够当刽子手了。”她忽然揪住严婷的头发,“严大小姐要不要也试试?”
“公主慎言!”严大夫人扑过来拦,“将军府都不追究,您何必多管闲事呢。”
“谁说将军府不追究?”卫云姝猛地甩开她。
“顾二公子,你们将军府是收了她多少银子,连嫡长子被算计都能忍?”
顾文渊喉结动了动。
他今早被母亲逼着来赔罪时,确实收了严家两箱白银——此刻全堆在马车里没敢卸。
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乱响。管家提着袍角冲进来,附在严大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霎时面如金纸,镶玉护甲“咔”地掰断半截。
卫云姝抚掌大笑:“莫不是有贵客来了?来得正好,那本宫便不逗留了!告辞!”她一脚踹开房门,春日暖阳泼了满地。
严大夫人半推半拽地挽着卫云姝往府门方向走,青石路上还积着晨露。刚转过垂花门,就听见前院传来争执声。
“顾大公子您稍候......夫人马上就到!哎哎,您看这不就来了!”
门房小厮瞥见严大夫人衣角,忙不迭扯着嗓子喊。
朱漆大门前立着个绛红锦袍的公子,腰间玉带在日头下泛着光。
严大夫人看清来人,眼前登时发黑——这顾家浪荡子早不来晚不来,偏拣这时候!
“公主安好。”顾暄瞧见卫云姝顿时眉开眼笑,三步并两步上前作揖。月白绣银纹的衣袖随着动作翻飞,端的是风流倜傥。
这彬彬有礼的模样刺痛了严婷。她躲在母亲身后绞着帕子,昨日这人甩袖离去时可是连个正眼都没给过自己。
“倒是凑巧。”卫云姝被他灼灼目光烫得耳尖发红,慌忙别过脸冲严大夫人道:“夫人要在这儿说事?”
严大夫人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强扯出笑来:“贵客临门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花厅请吧。”
众人又折返花厅。卫云姝这回倒不急着走了,安安稳稳坐在酸枝木圈椅上。
顾暄紧挨着她落座,目光跟黏在她身上似的。
严大夫人趁众人不注意,朝墙边多宝阁使了个眼色。严婷会意,攥着帕子的手却直冒冷汗。
“今日本宫来原是替人说项。”卫云姝将事情原委道来,余光瞥见顾暄直勾勾盯着自己,嗓子眼发紧,匆匆说完便问:“严二小姐虽不及大小姐明艳,却也是个美人胚子。顾公子以为如何?”
“在下不要严二小姐。”顾暄答得干脆。
严大夫人眼前金星乱冒,恨不得把茶盏砸在这纨绔脸上。她家婷儿是要进宫当贵人的,这混账也敢肖想?
严婷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忽然踉跄着朝雕花梁柱撞去。藕荷色裙裾扫过青砖地,惊得顾文渊慌忙去拦。
“快拦住大小姐!”严大夫人尖着嗓子喊,外头候着的婆子一拥而上。
顾暄却连眼皮都没抬,悠悠补了后半句:“严大小姐嘛......在下更瞧不上。”
严婷脚下一绊,险些真撞到柱子上。顾文渊伸到半空的手僵住了,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
“你、你浑说什么!”严婷惨白着脸回头,精心描画的远山眉都拧成了麻花。
顾暄这才赏了她一眼,目光却像在看块脏抹布:“昨儿落水前,在下可瞧见严大小姐本想推人下水,结果自个儿栽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