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老管家浑身打了个激灵,那张苦瓜脸上的褶子瞬间舒展开来,像是被开水烫过的干菌子,迅速换上了一副“老爷您真是高瞻远瞩英明神武”的谄媚笑脸,连腰都多弯了几分。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一间雅致得能滴出水来的书房内。
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空气中只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上等茶品的清香。
陈森正靠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双脚悠闲地搭着,姿势说不出的慵懒。
他的面前,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画卷,而是一副巨大的、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大宋疆域图。
图上,山川河流,州府县城,纤毫毕现。
他手里捏着一支精巧的朱砂笔,就像捏着整个天下的命脉。
“启禀主上。”
李明轩躬身而立,声音平稳得像一潭古井。
“清河县的张员外已经动工了,据探子回报,他把动静搞得比县太爷娶小老婆还大。”
“逢人就说,他要盖的不是分号,是龙王爷的水晶宫。”
陈森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
“他还说,这买卖是给官家挣私房钱的,谁敢挡他的路,就是跟当今皇上过不去。”
李明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
“主上,此人如此招摇,会不会……”
陈森终于有了动作,他放下笔,端起旁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招摇?怕什么?”
“你以为他是傻子吗?”
“不,他这是厕所里撑杆跳——过分(粪)聪明。”
“他把皇家的旗子扯得越高,那些地方上的苍蝇蚊子就越不敢嗡嗡叫。这叫什么?这叫狐假虎威的最高境界。”
“再说了,他说的是假话吗?难道他挣的钱,我这里没有分红?我挣的钱,驸马府没有进账?四舍五入一下,跟给官家挣私房钱,区别很大吗?”
李明轩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主上英明。”
陈森轻笑一声,重新拿起朱砂笔,蘸饱了那鲜红如血的朱砂,在地图上清河县的位置,稳稳地点下了一个红点。
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天上人间”分号的红点,正在被他亲手点亮。
从繁华喧嚣的两京路,到犄角旮旯的边陲小县,他的商业帝国版图,正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扩张。
“很好,非常好。”
他放下笔,看着图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红,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财富像滚雪球一样,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景象,已经在他脑海里清晰上演了。
“就让这些代理商,都成为我的‘传火者’吧。”
陈森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算计,七分玩味。
“他们以为自己在给自家祖坟上冒青烟,实际上呢?是在给我陈森传播名望,给我巩固地盘。”
“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他们赚得越多,就越是觉得我这个主上英明神武。”
“到时候,他们就成了我裤腰带上拴着的蚂蚱,想跑都跑不掉。”
“他们会比看家护院的狗,都更加忠诚于我。”
“毕竟,谁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呢?”
“难道不是吗?”
我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他们的再生爹娘啊。
然而,这世上的路,从来就没有一马平川的。扩张之路,更不可能像小孩子坐滑梯,从头到腚一顺到底。
总有那么些不长眼的,喜欢在光溜溜的滑梯上撒几颗图钉,专扎那些得意忘形之人的屁股。
这不,麻烦就来了。
在山西太原府,那地方自古便是九边重镇,民风不叫淳朴,叫彪悍。地方上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跟几百年的老槐树似的,根须早就钻进了地底下的每一寸泥土里。
成功拿下了代理权的晋商王家,家主名叫王大财,在筹备分号时,就结结实实地一头撞上了南墙。
当地几家世代盘踞于此的土财主,本来还在自家院子里喝着茶,听着曲儿,可一听说有个外地来的姓王的,要在他们的地盘上盖一座叫“天上人间”的销金窟,那茶水立马就不香了,戏曲也变得聒噪起来。
他们祖祖辈辈都把这太原府看作是自家的后花园,一草一木都是姓他们家的。如今凭空冒出个外地佬,要在自家院子里竖起一个大管子,嗡嗡嗡地把满城的财源都给抽走?
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吗?那不是老虎嘴里拔牙——存心找死吗?
于是,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透着阴损的战争,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他们先是玩阴的,不出面,只在暗地里使绊子。花了几吊小钱,雇了些在街面上成日游手好闲、专靠斗鸡走狗过活的街溜子、二混子。
这帮人揣着手,歪着脑袋,嘴里叼着草根,就跟苍蝇见了血似的,天天往王家的工地上凑。
今天,工地上新运来的一捆上好楠木,眨眼就不翼而飞。明天,刚从西洋贩来、价值不菲的几块大玻璃,半夜里就听见“哗啦”几声脆响,碎得跟饺子馅儿似的。
后天更是过分,王大财一早去工地巡视,只见刚砌好的一面雪白墙壁上,不知哪个缺德的用一桶上好的徽墨,画了个惟妙惟肖、四脚朝天的大王八,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外乡鳖,滚回窝”。
王家的管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王八骂道:“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王大财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是捏着拳头,手背上青筋直跳。
阴的玩完了,就该来明的了。他们又动用在官府里的关系。
太原府从上到下的官吏,哪个没收过他们逢年过节的“冰敬”“炭敬”?哪个跟他们不是隔着一层的亲戚、拐着几道弯的同乡?说是一丘之貉有些难听,但说是穿一条裤子,那是半点不假。
于是,官府的人,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拨。
先是营缮司的吏员,拿着个卷尺,这里敲敲,那里量量,最后捻着山羊胡,摇头晃脑地说:“王掌柜啊,你这消防不合格啊,防火的巷子窄了一寸,万一走了水,火烧连营,这责任谁担得起?”
第二天,户房的书吏又来了,捧着一叠发黄的旧档,慢条斯理地道:“哎呀,王掌柜,你这块地的地契,好像有点问题啊。前朝的归属有些模糊,我们得重新勘察丈量,这期间嘛……就先别动工了,免得日后扯皮。”
后天,连县衙管治安的巡检都背着手溜达过来了,皱着眉头,一脸的痛心疾首:“我说王掌柜,你这白天敲敲打打,晚上叮叮当当,附近的街坊邻居都跑到我那儿告状了,说你这施工噪音扰民,搅得他们家里的鸡都不下蛋了!”
反正就是一句话,鸡蛋里挑骨头——没毛病也给你找出三百个不是来!
结果就是俩字:停工!
偌大的工地,就这么死气沉沉地停了下来。
王家的家主王大财,起初还想按他们晋商走南闯北的老规矩来。这世上,就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如果有,那就是银子送得还不够多。
送礼,送重礼!请客,请大客!
一箱箱贴着封条的雪花银,一尊尊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流水似的往各家府邸送。
结果呢?
人家要么是狮子大开口,报出来的“辛苦费”“打点费”,那个数目能让见惯了大钱的王大财都心口抽痛上大半年。
要么干脆玩起了清高,大门紧闭,连面都不见,只派个油头粉面的小厮出来,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回话:“我们家老爷说了,他老人家最近潜心礼佛,看破了红尘,对那些黄白之物有些过敏,施主还是请回吧,莫要扰了老爷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