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翎王的目光转过来，落在小夭脸上时，比方才看舆图时柔和了些，却也沉了些，像浸在深海里的玉，辨不清底里的光。
“我没算到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指尖捏着的梧桐叶边缘被捻得微微发卷。
小夭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的细碎银纹，方才殿外吹进来的风还带着些梧桐叶的清气，此刻却像凝在了空气里，沉甸甸的。
她知道父王这话不是责备，可那“没算到”三个字，落在心上还是轻轻硌了一下，像幼时玩闹时不慎踩进溪水里的石子，凉丝丝地透着点说不清的涩。
“父王要算的事太多了。”
她轻声回了句，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皓翎王的指尖停了停，那片被捻卷了边的梧桐叶在他掌心轻轻一颤。他看着小夭低垂的眉眼，那双眼曾总含着亮闪闪笑意的眸子此刻藏在睫毛阴影里，像落了层薄露的晨荷。
“我没算到的，”
他的声音比殿外的风更沉些，一字一句落在寂静的殿中，
“是你这一世，会走上一条最难走的路。”
那凉意裹着惊涛骇浪猛地撞在心上，小夭攥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银纹的丝线硌进掌心，留下细碎的疼。
她猛地抬眼，眸子里还凝着方才未散的怔忡，看向皓翎王时，连呼吸都滞了半拍——最难走的路？父王怎会……怎会知道她是重活了这一世？
上一世的血与痛还像烙印般刻在骨血里，那些辗转挣扎、那些无人可诉的艰难，她以为自己瞒得极好，从重生那日起便小心翼翼藏起所有过往的痕迹，只当是从头活了一遭，可父王竟一语道破。
皓翎王将她眼底的震惊收在眼底，指尖的梧桐叶又被捻得紧了些，叶尖几乎要碎了。
他没立刻解释，只静静看着她，方才沉在深海里的目光慢慢浮起些微澜，像藏了半生的疼惜终于漏了丝边角。
“你以为父王这些年，真就只盯着那些疆土舆图？”
他的声音缓了缓，带着点说不清的疲惫，
“你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开设医馆，除了赠医施药治病救人，还开堂授课答疑解惑。世家大族高价请你上门诊断，你也从来来者不拒。你从中积累了财富，更有人情。为了恢复灵力，你甚至不惜以命相博，还有你看瑲玹时，那比旁人多了三分的疏离……哪一样，是寻常没经过事的孩子会有的？”
小夭喉间发紧，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从没想过，那些她以为藏得极好的细节，竟早被父王看在眼里。
“我是你父王。”
皓翎王的指尖抬起，却在离她发顶寸许的地方停住，终究只是轻轻落在了旁边的案几上，
“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点小性子，是笑是恼，是真欢喜还是强撑着，我闭着眼都能辨得清。你这一世瞧着温顺了许多，可眼底那点沉底的韧，分明是走了极难的路才磨出来的。”
殿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棂上的铜铃轻轻响了声。
小夭望着父王鬓边悄然添上的几缕银丝，鼻尖忽然一酸，方才那点被“算到”的涩意，竟慢慢漫成了说不清的暖。
原来这世上，总有个人不用她说，便早已将她的难，看了个通透。
皓翎王指尖的梧桐叶终于还是被捻破了一角，细碎的叶肉粘在指腹上，像他此刻说不清楚的心情。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小夭紧抿的唇，终究还是把那句压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这一路的难，我瞧得清，可你这一路的心，我更是瞧得明白。\"
小夭睫毛颤了颤，没敢接话，只觉得方才漫上来的暖忽然又裹了层说不清的慌，顺着心口往四肢百骸漫。
\"你攒下的那些人情，半数用在了辰荣军，剩下的半数，都朝着那九命相柳去了。\"
皓翎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都落在实处，
\"你寻的那些奇珍异草天材地宝，能制成世间奇毒，偏偏做成绝美的模样，定期送往清水镇；你恢复了灵力，从瑲玹的手中夺了辰荣山，大力发展贸易，换得的粮食，药材，布匹，哪一样最后不是送到了清水镇的深山里？\"
小夭猛地攥紧了案几的边缘，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忘了匀。
她总以为自己做得隐秘，每回为相柳奔走，都寻了最妥当的由头，却没想过在父王眼里，那些由头根本藏不住底下的心思。
皓翎王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那点疼惜又深了深。
他伸手，这回落实了，轻轻拍了拍小夭的肩，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暖得很，
\"那九头妖生性刚烈，命运多舛，宛如无根之浮萍，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末了只叹了句，
\"你是想给他寻个能落脚的地方。\"
\"父王......\"
小夭哽咽着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上一世他死在阵前，尸身都没人收......\"
\"不必说。\"
皓翎王打断小夭，指尖滑过她鬓角，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你娘当年为了赤宸，也曾这般不管不顾的。只是小夭，\"
他目光沉下来，带着点父王该有的郑重，
\"相柳的路，比你走的还要难，他肩上扛的，是整座辰荣山的旧部，是九命里攒下的怨，你想拉他，怕是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殿外的铜铃又响了，风裹着梧桐叶的沙沙声飘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里。
小夭的指尖抠着案几上雕的缠枝纹，木头的纹路硌得指腹生疼，却抵不过心口那阵翻涌的慌。
她知道父王说的是实情——上一世相柳带着辰荣残军面对蓐收的几十万大军，看着同袍一个个倒在身边，漫天箭矢落下来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最后连尸身都不曾留下化作了一地黑血，只余下一缕说不清的执念，缠得她许多年都睡不安稳。
“我知道难。”
小夭声音低哑，带着未散的哽咽，
“可上一世我什么都没做，只看着他……这一世我攒了这么多，灵力也好，人情也罢，总得试试。”
哪怕最后还是拦不住，至少她试过了，往后想起时，或许能少些夜里惊醒的疼。
皓翎王看着她发红的眼眶，指尖捏着的梧桐叶彻底碎了，叶汁沾在指缝间，带着点清苦的涩。
他沉默了许久，殿外的风卷着铜铃声飘进来，竟有些像当年他抱着刚满月的小夭，在殿外听的那串平安铃。
皓翎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层沉郁淡了不少，只余下些无奈的纵容，像当年阿珩执意要与他和离时，他望着阿珩的背影叹的那口气。
指腹蹭过案上碎成渣的梧桐叶，叶汁的清苦沾在指尖，倒让皓翎王记起阿珩当年总说的那句“试过才不算亏”。
“罢了。”
他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小夭泛红的眼角，把那点悬着的泪拭去，
“你娘当年也是你这副‘总得试试’的模样。你们娘俩，骨头缝里都长着股犟劲。”
小夭睫毛颤了颤，没敢接话，只觉得父王指尖的温度顺着眼角往心里钻，暖得发酸。那些被她藏了许久的委屈，好像忽然有了处可落的地方。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皓翎王的声音缓下来，带着些郑重的许诺，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
“父王这江山，总能护你最后一程。”
小夭猛地抬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亮得惊人，像落了星子的东海，
“父王……”
“但你得应父王一件事。”
皓翎王打断她，指尖按在她眉心，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若是哪天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不许学你娘。……小夭，你得记得回头，你得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