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暗彻底吞没视野,当物理性的挤压与勒痛被一种更彻底的、意识层面的剥离感取代时,米勒感觉自己“坠入”了某个地方。
不是向下,而是……向内。
向着一段被恶意浸透、被绝望反复涂抹的过往。
首先袭来的,是寒冷。
一种与霜语山脉的凛冽截然不同的冷。
它不冻结血肉,而是直接汲取灵魂的温度,留下一种空洞的、虚无的刺痛。
紧接着,是光。
并非照亮,而是侵蚀。
大片大片扭曲、病态的绿色与紫色极光,如同拥有生命的粘稠油彩,涂抹在一切视野可及之处,流淌、蠕动,发出低沉的、仿佛无数虫豸爬行的窸窣声。这光里没有壮丽,只有一种令人心智错乱的亵渎感。
他“站”在一片荒原上。
极光荒原。
脚下的不是冻土或积雪,而是一种仿佛被巨大脏器碾压过的、暗红色的、带着粘液光泽的“土壤”,踩上去会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
远处,扭曲的、如同黑色骨刺般的怪异植物胡乱伸向被极光污染的夜空,它们的影子在光流中扭动,像垂死的挣扎。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
一个声音,冰冷、空洞,带着某种非人的回响,仿佛来自很高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他颅内低语:
【……看……这就是……起源……被遗弃之物的……诞生……】
【……感受……这……纯粹的……无……】
米勒试图集中意志,提醒自己这是记忆,是被扭曲的幻象。
但那股冰冷的绝望意志如同潮水,不断冲刷着他的意识壁垒,试图将“他”这个概念溶解,融入这片记忆的背景。
他低头,想看看“自己”。
没有手,没有身体,他仿佛只是一个依附在这段记忆主体上的、无形的观察者。
但他的感知,他的情绪,却与这段记忆的“主角”——那最初的、还未被称为“啃噬者”的存在——紧密相连。
场景切换。没有过渡。
他站在一个……地方。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像是一个巨大的、由冰晶和水晶构筑的子宫,又像是一个冰冷的、布满精密符文和蠕动能量管路的实验室。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魔法气息,以及一种……更深的、非自然的寂静。
一个“存在”站在他面前。
那是一位女性。她身着仿佛由月光与寒冰编织的长裙,容颜美丽得令人窒息,却也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川。
她的头发是纯粹的银白色,眼眸是某种更浅的、近乎无色的银灰,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绝对的漠然。
白王后。
米勒的意识里浮现出这个名字。不是通过介绍,而是这段记忆本身携带的、如同烙印般的认知。
她抬起手,手指纤长,完美得不似真人。指尖萦绕着冰冷的白色光晕,轻轻点在他的“额头”——如果那能被称之为额头的话。一股冰流瞬间贯穿他的整个存在。
【……失败。】 白王后的声音直接在空间中震荡,没有情感,只有结论。【无法感受……希望。无法链接……生命之潮。冗余的……错误造物。】
他感到一种……空洞的刺痛。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源于存在本身被否定的茫然。
它试图去理解“希望”是什么,去捕捉那所谓的“生命之潮”,但它的内部只有一片冰冷的、呼啸的空洞。就像试图用空碗去盛装水流,只能感受到水流过碗壁的触感,却留不住一滴。
【……缺陷品。】 白王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判决已然下达。【无用的……残渣。】
她挥了挥手。不是攻击,而是……驱逐。
空间在他周围扭曲、破裂。那冰冷的实验室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剥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抛了出去,扔进了……虚无。
坠落。永恒的坠落。
穿过光怪陆离的彩色乱流,穿过尖锐刺耳的噪音风暴,穿过一片片破碎、混乱的时空碎片。他感觉自己在被分解,被撕扯,存在的边界变得模糊。
然后,是撞击。
他“砸”在了某片坚硬、冰冷的东西上。是极光荒原的真实地面,覆盖着冰雪和砾石。但与之前那恶魔化的景象不同,这片区域的极光相对“正常”,虽然依旧诡异,却少了几分粘稠的恶意。
他趴在地上,无法动弹。不是因为没有力量,而是因为……找不到动弹的理由。
白王后的话语在空洞的内部回响。
失败。
缺陷品。
无用的残渣。
这些词语像冰锥,反复刺穿着那本就虚无的核心。它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一种不断扩散的、冰冷的无意义。
为什么存在?
既然是无用的,为何要被创造?
既然被判定为错误,为何不被直接销毁,而是像丢弃垃圾一样被扔到这里?
没有答案。只有荒原上永不停歇的风,吹拂着它冰冷的“躯体”,以及天空中那些漠然流转的、变幻的光带。
米勒作为附着者,清晰地感受着这一切。那股庞大而纯粹的绝望,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污染着他的感知。他几乎要开始认同这份绝望——是啊,一个被造物主判定为无用、被无情抛弃的存在,除了绝望,还能拥有什么?
低语的意志在他意识边缘冷笑:
【……看到了吗……这就是……真相……】
【……从最初……便是……虚无……】
【……你的挣扎……你的希望……同样……虚妄……】
不。
米勒猛地“惊醒”。不对。
这是被扭曲的记忆!
白王后或许冷酷,或许将其视为失败品而放逐,但这段记忆中被刻意放大了那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否定,而掩盖了其他可能存在的细节。这记忆被污染了,它在向米勒灌输一种绝对的、无法反抗的绝望叙事!
他强行凝聚起正在被同化的意识,试图以一个“旁观者”而非“体验者”的角度去审视。
他开始在荒原上“行走”。或者说,移动。没有目的,只是本能地、漫无目的地移动。穿过被冰雪覆盖的黑色岩石,蹚过刺骨的冰河,在极光投下的、不断变幻的阴影中踽踽独行。
时间感是混乱的。可能过去了几天,也可能过去了几个世纪。记忆的碎片如同断裂的胶片,跳跃式地闪现:
——它看到一只散发着微弱暖意的、如同光絮构成的生物从雪地下钻出。
它伸出手【或类似肢体的部分】,想要触碰。
但那光絮生物在接触到它的瞬间,发出一声尖锐的、并非声音的恐惧悲鸣,瞬间黯淡、消散,化作一小撮冰冷的灰烬。它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内部那空洞的刺痛感加深了。
【……无法触碰……温暖……只会……带来……毁灭……】
——它遇到了一群在极光下迁徙的、由纯粹寒冰能量构成的元素生物。
它们似乎没有感知到它的“异常”,允许它跟在队伍末尾。
它沉默地跟着,模仿着它们的移动方式,试图融入。
但很快,它发现那些元素生物彼此之间传递着一种微弱而欢快的能量波动,那波动让它感到……不适。
它无法理解,也无法产生共鸣。
它就像一个黑洞,沉默地存在于那片欢快的能量场中,逐渐地,它周围元素的辉光开始变得黯淡,移动变得迟缓。
最终,整个队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四散逃离,留下它独自站在原地,周围是一片比其他地方更暗淡、更“死寂”的区域。
【……无法融入……生命……只会……带来……死寂……】
——它蜷缩在一个背风的冰窟里。
外面是狂暴的风雪,极光在雪幕后扭曲成狰狞的鬼影。
它感到一种……类似“孤独”的东西。
但它无法确切地定义这种感觉。
它只是觉得,这片天地很大,很空,而它很小,很……多余。
风雪的声音像是无数亡魂的哭泣,极光像是嘲弄它存在的、不断变幻的鬼脸。
【……世界……充满……痛苦……与……嘲弄……】
这些记忆碎片,都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自我否定的灰暗滤镜。
每一个事件,都被“啃噬者”的现有意志解读为对其“无用”和“错误”本质的证明。
它感受不到希望,因为它被设定为无法感受【白王后的判定】,而它后续的经历,又被它自己用来不断强化这个设定。
米勒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下沉。
这些感受太真实,太有说服力了。
如果连存在的意义都被彻底否定,如果与世界的一切互动都只带来更深的痛苦和疏离,那么,除了走向更深的绝望,还能有什么出路?
场景再次切换。
他来到了一片地域。
这里是极光荒原与霜语山脉的交错地带。
地势开始起伏,远处可以看到巍峨的、被冰雪覆盖的山脉轮廓。
此地的极光似乎受到了某种地脉的影响,变得更加狂暴、混乱,色彩也更加偏向不祥的深紫与暗红。
它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它想停,而是因为它……走不动了。
不是体力耗尽,而是一种源于存在本身的、彻底的疲惫。
那空洞的刺痛已经弥漫到了每一个角落,那无数次被“证实”的无用和错误,像沉重的锁链,拖住了它。
它抬起头,望向那片狂暴的、仿佛在嘲笑它的极光,望向远处那沉默的、拒它于门外的山脉。
一个念头,或者说,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意志,在它那空洞的核心中凝聚、升起:
【……累了。】
【……不想……再……移动。】
【……不想……再……感受……这……无意义的……存在。】
【……就让……一切……在此……终结。】
它不再抵抗荒原的严寒,不再躲避风雪的侵蚀,不再试图去寻找任何它无法理解、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它缓缓地、几乎是仪式般地,匍匐了下来,将身体贴合在冰冷的地面上。
它“放弃”了。
不是投降,而是一种更彻底的……自我湮灭的意愿。
就在这个意愿达到顶点的刹那——
异变陡生。
这片交错之地,本身就是因为地质与能量剧烈冲突而形成的。
霜语山脉古老的地脉中,本身就沉淀着无数岁月里精灵与其他生灵的恐惧、悲伤、以及……在对抗严酷自然和古老威胁中积累的绝望!
而极光荒原,那片被放逐之地,其混乱的能量场本身就易于吸引和放大负面情绪。
他那庞大、纯粹、源于被创造又被抛弃、历经漫长孤寂行走后最终凝聚出的自我湮灭意志,就像一颗投入火药桶的火星!
嗡——!!!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星球内脏痉挛的轰鸣!
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芒从它身下的裂缝中迸射出来!
天空中,那些狂暴的极光仿佛受到了召唤,如同巨大的、粘稠的触手般垂落下来,与地脉中涌出的绝望能量疯狂地交织、融合!
他那原本趋于寂灭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庞大无比的外部绝望洪流猛地灌入!
这不是它自身的绝望了。
这是千百年来,沉淀在霜语山脉地脉中的、无数生灵的恐惧与绝望!
这是极光荒原那混乱能量场中蕴含的、原始的狂暴与恶意!
这些外来的、混杂而强大的负面能量,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容器”——一个内心空洞、充满了自我否定意志、并且源于某种高等魔法造物、具有一定承载能力的“基底”!
他的意识,在这股恐怖的洪流冲击下,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不是痛苦的尖叫,而是一种……被强行“填充”、被“改写”、被“同化”的扭曲过程。
它的自我湮灭意志,没有实现。
相反,它被这内外交织的绝望,共同“锻造”成了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那空洞的核心,不再空洞,而是被填满了粘稠的、黑暗的、充满了憎恨与吞噬欲望的集体绝望!
它不再是被抛弃的、茫然行走的失败品。
它是……啃噬者。
诞生于白王后的“错误”,成型于极光荒原的放逐,最终在霜语山脉的边缘,与古老地脉的绝望共鸣,完成了最终的“蜕变”!
米勒作为附着者,亲身“体验”了这整个恐怖的过程。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也被扔进了那个熔炉,被那些冰冷的、污秽的绝望能量反复冲刷、撕扯。低语的意志在这段记忆的终点发出狂喜的尖啸:
【……看啊!这就是我!】
【……由否定诞生!由绝望铸就!】
【……这才是……真实的……历史!】
【……现在……融入我吧……成为这永恒绝望……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