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品。
无用。
错误。
被抛弃。
只会带来毁灭。
与生命格格不入。
存在本身即是痛苦。
这些念头,不再是外来的低语,而是逐渐变成他自身思维的底色。
他几乎要相信了。
是啊,一个被造物主亲手判定为无用的存在,一个连最基本的“希望”都无法感知的残缺灵魂,在无尽的孤寂行走后,除了融入这片永恒的绝望,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归宿?
他的挣扎,他想要守护同伴的念头,他作为“归还者”的使命……在这些仿佛源自世界根源的否定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多么……虚妄。
低语的意志如同缠绕在溺水者脖颈上的水草,温柔而致命地收紧:
(……放弃吧……)
(……回归……本源……)
(……你我……本就……一体……都是……被遗弃的……碎片……)
(……接受这……真实的……宁静……)
宁静。是的,放弃抵抗,停止思考,让自我溶解在这片冰冷的集体绝望里,确实能带来一种扭曲的“宁静”。一种不再需要感受痛苦、不再需要承担责任、不再需要面对失败的……终极解脱。
他的意识之光,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黯淡下去。边缘开始模糊,像滴入水中的墨滴,即将晕开,消散。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临界点——
某个东西,“卡”住了。
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他自身灵魂结构里,某个……不兼容的点。就像水流中一块无法被冲刷圆滑的棱角,固执地存在着。
那是什么?
一片混乱中,一个与当前绝望叙事格格不入的“概念”,如同海底的暗礁,突兀地浮现。
【童话归还者】。
他是……跨界者。
他的灵魂,并非诞生于此界的规则之下。他的本质,有一部分始终游离在这片绝望所能完全覆盖的范畴之外。
这异质的“棱角”,让那试图完全同化他的绝望潮水,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滞涩。
就像一台试图读取未知格式文件的机器,发出了错误的嗡鸣。
低语的意志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困惑?
(……这是……什么?)
(……不属于……此地的……印记……)
这瞬间的滞涩与困惑,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黑幕上,划开了一道比发丝还细的裂缝。
一道光,趁隙而入。
不是炽热的光芒,而是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翠绿色辉光。它来自他“手中”——如果他还有手的概念的话——那与他灵魂绑定在一起的杖剑。伊雯的灵魂碎片,在这最后的时刻,如同耗尽最后生命的萤火虫,爆发出一缕清晰的净化波动。
这波动很弱,无法驱散周围的黑暗,却像一声清越的钟鸣,直接敲响在他意识的最深处。
……勇者大人……
不是完整的话语,只是一个意念,一个残像。是那个在永冬塔牺牲的精灵,瑟兰娜之女,伊雯。
她将最后的灵魂碎片融入他的武器,不是为了力量,而是为了……守护。
守护他,守护他所行走的道路。
守护。
这个词,与他正在经历的“被抛弃”、“无用”,形成了尖锐的、无法调和的冲突。
紧接着,更多的“碎片”被这声钟鸣震得从记忆深处浮起——
不是“啃噬者”那孤寂、冰冷的行走记忆。
是瑟诺姆梦境中奇诡的世界,是鸭魔死后后那根承载着未竟之愿的焦黑羽毛;是糖果屋地基下,兄妹不知彼此的牺牲,的是翡翠湖心,古龙将力量托付于他时,那沉重眼睑下无声的认可,是倾覆王城中,万千魂灵燃烧自身汇聚的最后祝祷,是辛伦特与葛蕾塔为夜莺镇划下的那道决绝的界线,是柯金斯以身为祭,镇压灾厄时那声疲惫的叹息,是锈铁丘陵上,与腐化之神搏杀至最后一刻的惨烈光影。
还有布莱泽粗重的喘息,卡拉巴斯强撑的傲然,伊蕾娜跨越生死界限伸来的、冰冷而坚定的手。
这些光点,这些碎片,此刻在他濒临冻结的意识深处激烈地碰撞、迸溅,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如同春冰解冻。
它们与“啃噬者”那绝对孤寂、一切互动皆导向更深深渊的过去,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它们与“啃噬者”那绝对孤寂、一切互动皆导向更深深渊的过去,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联系,情感,信任,责任。
这些概念,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刺破了“啃噬者”试图灌输给他的、那个只有绝望和否定的单一叙事谎言!
低语意志发出了尖锐的、仿佛被侵犯的嘶鸣:
(……虚假!皆是……虚妄的……联系!)
(……终将……破碎!终将……背叛!)
(……如同……我被抛弃……一样!)
但这一次,米勒没有被动接受。
那异界的“棱角”,伊雯的钟鸣,同伴的羁绊……这些锚点,让他那几乎涣散的意识,找到了一个可以重新凝聚的核心。
一个……问题。
如果“啃噬者”的道路是唯一的真实,是注定绝望的终结,那么……我为何会在这里?我为何会背负着跨界的使命?伊雯为何要牺牲自己来守护?布莱泽和卡拉巴斯为何愿意与我同行?巨龙又为何会选择我?
这些“为何”,指向了一个与眼前这片绝望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他的意识,如同逆流而上的鱼,开始挣扎,开始思考。
不是否定“啃噬者”的痛苦。不,那份被创造又被抛弃的茫然,那漫长孤寂行走的空洞,那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刺痛……这些感受,在记忆的体验中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令人心碎。
他理解这份痛苦。
但是——
理解,不等于认同!
“我明白你的痛苦……”一个意念,微弱却坚定,从米勒正在重新凝聚的意识核心中发出,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这片绝望的领域里荡开了一圈涟漪。“被否定,被抛弃,孤独行走……这一切,都很真实。”
低语意志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是更疯狂的翻涌,试图将这刚刚出现的不同声音扼杀。
但米勒抵抗着,他的意志在锚点的支撑下,变得越来越清晰:
“但是——”
“你的道路,是错的!”
这声意念的呐喊,如同利剑,劈开了沉重的黑暗!
“因为痛苦,因为被否定,因为孤独,就要将自身化为绝望,去吞噬一切,将同样的痛苦加诸于其他存在之上吗?!”
“这不过是……将你承受过的伤害,扭曲后再次施加出去!这不过是……用更大的虚无,去填充你自身的虚无!”
“这不是解脱!这是……堕落!是彻底的迷失!”
他感受到了“啃噬者”那凝聚了地脉与荒原绝望的、庞大无比的意志所带来的压迫感。
个人的意志,在这集体性的、积累了无数岁月的绝望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但,有些东西,并非以体量决定胜负。
希望的火种,或许微弱,却能在最深的黑暗中,指引方向。
米勒不再试图去“战胜”这片绝望的海洋。那是不可能的。他所能做的,是守护住自身。
他以那异界的灵魂本质为基石,以伊雯的净化碎片为屏障,以与同伴的羁绊记忆为燃料,以归还者的使命为灯塔——
在他的意识核心,在那被无数黑暗触须与绝望记忆包裹的最深处,他强行地、艰难地,构筑起了一个领域。
一个极其微小,半径可能不过意念的方寸之地。
这个领域里,没有否定,没有抛弃,没有孤寂。
有的,是篝火的温暖,是同伴信任的眼神,是守护的承诺,是责任的重量,是跨越界域也要完成的使命……是所有这些,被“啃噬者”视为虚妄、却真实存在于米勒·霍克生命中的东西。
它们汇聚在一起,燃烧着,化作一团微弱、却顽强不息的白金色火苗。
希望。
这不是卡拉巴斯那种源于古老契约的、作为“要素”的希望。
这是米勒,这个穿越者、恶魔猎人、巨龙勇者、童话归还者,基于自身经历与选择,所点燃的、属于他个人的希望之火!
这火苗无法照亮外部的无边黑暗,甚至无法驱散紧贴着领域的粘稠绝望。但它存在着,燃烧着,坚定不移地宣告着——我,拒绝与你同化!我,选择另一条路!
“你的痛苦是真的。”米勒的意志如同护着火苗的手,坚定地守护着那方寸之地,“但你的绝望,不是唯一的答案!”
低语的意志发出了狂怒的、仿佛被彻底激怒的咆哮。黑暗如同实质的巨浪,疯狂地冲击着那微小的心灵领域。火苗剧烈地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就在米勒感到领域即将崩溃,自身意志再次被拖入深渊的边缘——
一只手,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粘稠如实质的黑暗,坚定地握住了他正在崩溃的“意识体”的手腕。
那只手,冰冷,没有活人的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米勒那几乎被绝望冻结的感知,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唤醒”了。他“抬头”,透过摇曳的火苗与翻涌的黑暗,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
是她。
依旧是那一身略显陈旧的旅行者斗篷,兜帽微微向后滑落,露出那张俊俏却毫无血色的面庞,以及那只淡金色的眼睛。
伊蕾娜,封印女巫。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啃噬者”绝望记忆与意志的核心,是地狱之门即将洞开的污秽源头!
伊蕾娜没有给他提问的时间。
她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穿越这片足以令任何生灵疯狂的绝望领域,对她而言只是走过一段寻常的林间小径。
“跟我来,勇者大人。”她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如同上一次在翡翠古龙赐福的混乱记忆战场中,将他从迷失边缘拉回时一样。
“此地不可久留,您的火焰,尚不足以净化这片沉淀了数百年的冰寂之海。强行支撑,只会被其同化,成为它的一部分。”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米勒那微小的希望领域,直视外部那狂怒咆哮的绝望意志核心。
“它想让你看它的‘真实’,却忘了……你所拥有的‘真实’,远比它那扭曲的单一叙事,更为广阔。”
说话间,她握住米勒手腕的手微微用力。
他守护的那簇希望火苗,稳定了些许。
“抓紧我。”伊蕾娜说道。
她开始迈步。
不是走向某个明确的方向,而是……直接踏入了那翻滚的、由被扭曲记忆和纯粹绝望能量构成的黑暗洪流之中!
米勒被她拉着,身不由己地跟上。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带入了一道无形的、急速穿行的“通道”。周围的景象开始疯狂地倒退、扭曲、变形。
那些“啃噬者”精心编织、用以困住他的恶魔化记忆碎片——白王后冰冷的审判、极光荒原上孤寂的行走、与一切生命接触带来的毁灭与死寂、最终在交错之地放弃自我的湮灭意志——这些画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碎镜片,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试图再次切割他的意识,将他拖拽回去。
伊蕾娜的步伐却异常稳定。
她仿佛对这片混乱的领域有着某种天然的“免疫力”,或者说,她存在的本质,就与这种基于强烈负面情绪构筑的领域格格不入。
那些试图扑上来的记忆鬼影和低语尖啸,在靠近她周身一定范围时,就如同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光滑的壁垒,徒劳地滑开、消散。
米勒紧紧跟随着她,感受着那只冰冷的手传来的稳定力量。
他不再试图去“对抗”周围汹涌的绝望,而是将全部心神集中在跟随伊蕾娜的步伐,集中在守护内心那簇重新稳定下来的希望火苗上。
他们穿行着。时间感再次变得模糊。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过去了很久。
渐渐地,米勒感觉到周围的压力在减轻。那粘稠的、试图渗透他每一个意识颗粒的绝望感,开始变得稀薄。狂怒的低语嘶吼,也逐渐远去,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
不是他内心希望火苗的白金色,也不是“啃噬者”记忆里那病态的极光色彩。那是一种……冰冷的、稳定的,仿佛来自现实世界的、属于冰晶反射的微光。
伊蕾娜拉着他,一步踏入了那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