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经是三年后。
林怀安在书房依旧工作到很晚,只不过有了林观复这位操心的女儿,福善都大着胆子笑眯眯地催促了几遍入寝,还敢借着林观复的话“威胁”林怀安。
林怀安看了一眼越发慈眉善目的福善,这几年他年纪越发大了,但却养得整个人的气场都温和健康许多,府上有个操心的女儿,谁都别想轻易把伤病糊弄过去。
等到福善第三次提醒,还把林观复搬出来,林怀安无奈地停笔。
“现在府上倒是她做主了。”
一句话说得都有股酸味,这在过往可没出现过,不过谁叫林怀安两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呢,林观复着急得不行,在跟前侍候了大半个月,结果等林怀安好起来,林观复又躺下去了,还比他这个病人身体更加弱。
林怀安养回来了林观复还养了大半个月,看得人心有余悸。
福善自然知晓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而且这几年大人被小姐“养”出了一点娇气,才会有这种说话的语气。
“府上自然还得看掌印您,只不过小姐孝顺关心,掌印不忍心拂了小姐的心意而已。”
林怀安没计较,有人在前方提灯,回寝卧的路上,林怀安想到入夏了,一下子就惦记着自家已经慢慢出落的小姑娘。
“观复的夏装备好了吗?”
福善年纪大但脑子还很清醒:“铺子的人来量过,小姐新做了五套。”
福善忍不住多说几句:“小姐成日往田庄上跑,对做新衣裳都没什么兴致,听说钟嬷嬷劝了又劝才没让小姐做几套能下地的。”
说到这些福善都忍不住叹气,谁能想到小姐对田庄的事情那么上心呢。
都三年了还没散去兴致,反而有种越挫越勇的感觉,他都同情钟嬷嬷。
不说培养得和公主贵女一般,但也没谁家小姐成日里在地里忙活啊。
林怀安也不太懂女儿的这个爱好,但他本来养孩子的理念就是没有多少压力和期望,虽然不理解但没有阻拦。
“明日再送些银子去翠华庭,就说是季序集的分红,她那田庄就是个无底洞,她还心善养着那些人。”
林怀安送钱还非得安个名头,季序集是一家类似胭脂水粉的铺子,但里面的东西是林观复折腾了一年多才折腾出来的精油,也是现在卖的当红产品——香露。
这样巨大的利润林怀安没有私藏,反而十分贴心地进献给景和帝,赚的银子都入了私库,这两年红红火火帮忙挣了不少银子,连带着林观复在景和帝面前的印象也是越来越好,算是林怀安帮林观复抬身价,等到日后求个恩典也顺水推舟。
林怀安将这些掰碎了和林观复说,让她不要将目光放在眼前的利益得失上,没想到她完全不在意,反而说:“能帮到爹爹就好,我不缺任何东西。”
林观复生活得极为富足,确实没有缺的东西,季序集挣的银子她也丝毫不眼红。
福善从善如流地说:“是。”
林怀安都这几年又安分下来,口碑又变得温和。
其实他的行事就是景和帝的最佳反馈,毕竟他的权力都来自景和帝。
司礼监的事情林砚已经能很好地处理,林怀安不用事事操心,下值后居然碰到一个意外的来客。
光禄寺少卿周大人居然登门拜访,这位周大人乃清流,官声尚可,但也可能是因为官职品阶不高的缘故。
林怀安不理解这人上门的缘由,要知道朝廷文臣清流最不屑和他们这些宦官来往,深怕污了一丝丝名声和清白,像是他这般登门拜访可是稀罕事。
林怀安陪着喝了盏茶,本以为只是这位周大人想得开,愿意豁出去换官途坦荡,没想到他喝茶喝到一半话锋一转。
“季序集的东西可是十分好,我家夫人都夸赞府上小姐心灵手巧,最近夏日上新的漱玉系类都已经断货了,林掌印实属好福气。”
林怀安听得倒是不刺耳,只不过越发不懂他的目的。
总不能是想要走他司礼监的后门给这位周大人的家眷买一套香露吧。
“周大人夸赞了,小女不过是为君分忧而已。”
景和帝没有隐瞒季序集的功臣是谁,主要是这点功臣算不得什么,虽然挣了钱,但又没进国库,而且后续的事林观复很识趣地没有任何参加。
周大人继续:“我这是羡慕林掌印,府上小姐娴熟聪慧、孝名远播,比起我家那不成器的次子,实在是叫我和夫人好生羡慕。”
林怀安手一顿,听出来点什么:“周大人家次子?”
周大人像是恍然大悟般介绍:“是啊,我家小儿比他兄长小了七岁,年方十五,被养得有些温吞。”
一副自愧的语气,林怀安听过后场面地夸赞了两句,然后俩人再你来我往了几次,周大人便识趣地离开。
林怀安却心中复杂,找来下属:“查查光禄寺少卿周大人家,着重查查他家次子,家风也查查。”
他自然听明白周大人隐晦的意思,提及儿女年纪渐长,自然是想要寻得一桩良缘。
林怀安端坐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黄田暖玉,神色平静无波,但心里却很不舒服,甚至是掠过一丝极淡的烦躁。
女儿的婚事……他自然是考虑过,只是每每思及,心头都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十分不爽利,然后就用年纪还小来糊弄自己。
可现在他确实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如今小辈的婚事都相看得早,观复今年已经年过十三,年纪虽小但也该相看起来,许多东西需要调查和观察,再算上订婚、成婚的时间,零零总总也要几年。
只不过,在他眼里女儿应该配世间最好的二郎,一生顺遂。
可,宦官之女……这个身份已经杜绝了许多选择,而且还会招惹来政敌的算计和旁人的攀附,他也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能放心地将人托付出去。
越想越不愉快。
周家的信息在第二日就出现在林怀安的书案上,家风算是不错,周夫人和周家长子都不是难相处的性格,这位周家次子更是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身边也干干净净,光从浅显的信息来看还算一个勉强入眼的选择。
看得烦闷的林怀安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干脆起身信步走出书房去园子里透透气。
刚穿过游廊走到二门附近,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下,林观复正从车上跳下来。
她去京郊的田庄已经三年了,去查看新一季的作物长势,此刻刚刚回府。
林怀安看了莫名有种伤感,昔年那个端着一碗面叩响他书房的小女童已经站打了,褪去了孩提时代的圆润,身形窈窈,一双眼眸依旧明亮,而且多了几分沉静和灵秀。
不变的可能就是依然喜欢待在厨房摆弄新鲜食物,还多了一个去田庄侍弄庄稼的长远爱好。
林观复穿了一身简单的棉布衣裙,真真实实下了地的,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未施粉黛,偏偏又处于四面朝天都肌肤莹白的好年纪,只不过裙角和绣鞋沾了些新鲜的泥点,脸上依旧带着满足愉悦的笑容。
“爹爹!”
林观复见到林怀安立刻迎上去,自然地凑到他身边,虽然不能再挽着他的胳膊,但依旧该凑近就凑近,“爹爹今日在家?早知道我就不去田庄了,难得能在家里陪着爹爹。”
眉眼间闪过真切的懊恼。
林怀安笑着摇摇头,这几年他身上的气质越发温润。
当然,如果真觉得他是软柿子的就当自己倒了大霉吧。
“我要你陪什么?你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林怀安淡淡地询问,“田庄如何?”
她前几年突然对农事感兴趣,还一发不可收拾,失败的次数可不少,他都担心被打击没了自信,没想到她反而越挫越勇。
林观复与其轻快,兴致勃勃地说着庄稼的事,眼眸里闪着亮光:“好着呢,这次的稻长势很好,杆壮,庄头都说不出意外定然能成功。我还试种了上次从胡商手里买的胡瓜,也都活了,希望能赶在夏日的末尾吃到。”
林怀安静静地听着,偏过头看到她健康红润的脸颊,想着这样种地也不是坏事,起码瞧着很健康有活力。
但他又忍不住想偏了,他的女儿喜欢自由,虽然不是个喜欢日日往外跑的性子,但哪怕是冬日都要出门放风一会儿,这样的她日后成婚真的能适应高门宅院吗?
还是说,有人家能接受一个成日里往外跑,甚至是喜欢下地的儿媳吗?
林怀安没有遮掩,突然地说出来:“昨日光禄寺少卿周大人来找我了。”
林观复愣了愣,没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朝堂上的事情她似懂非懂,但林怀安他们也不是一点都不透露给她,这位周大人……好像没听到过啊。
“我们和周家没有多少往来吧。”她准备礼节的时候,好像都没有留意过这位的名字,以至于现在脑袋里只有一个周大人,连具体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林怀安脚步未停,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得像是讨论今晚吃什么:“他来,是有意想要和我结为儿女亲家。”
儿女亲家?
林观复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林怀安跟着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周家次子比你大两岁,周家家风规矩,周家次子算争气,已经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林观复脸上根本没有羞怯、少女怀春这种表情,依旧是超出她年龄的沉静和认真,清澈的双眸直视着他:“爹爹,我和这位周家二公子应该没有缘分。”
林怀安都有些诧异她拒绝得如此直接了当。
林观复继续说:“爹爹,女儿不嫁出去。”
林怀安笑了笑:“说什么傻话呢?”
林观复却很郑重,似乎在组织语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爹爹,我是认真的,女儿要招赘!”
“招赘?”这两个字在林怀安的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他如何都没想到女儿是这么想的。
招赘倒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说到底,现在的年头当赘婿的,一般都是不得已,或者是为人不堪。
简单来说,不堪为良配。
林观复神情坚定,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对,招赘!我可是要给爹爹养老的,日后还要给三位兄长养老,自然得一辈子陪在家里。”
“况且,爹爹攒下的家业不能便宜了别人。”
林怀安不是什么大好人,更和清廉扯不上关系,哪怕是不主动索要也有的是人打点关系,家里的好东西是真不少。
比起十里红妆的嫁出去,林观复觉得还是招赘在家传家更划算。
她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条理清晰:“爹爹,女儿知道您不愿意委屈了我,但慢慢挑总能选到合适的。再说了,招赘在家我就不用离开您,哪怕有人因为权势娶我进门,但别人家的日子总归不好过,我也不愿意。”
“但招赘就不一样了,主动权在女儿手里,难道还有人能在您的手心里翻了天对我不好?”
“到时候,生下的孩子还是跟着爹爹姓林,让他继承我们林家的香火,延续我们父女的缘分。”
不得不说,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怀安耳边。
他看着眼前才十三岁但为他思虑好终生大事的孩子,看着她眼里的认真和坚持,第一时间居然不是为那个未来的林家孩子激动,反而是因为他而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林观复见他不说话,着急地晃了晃他的衣袖:“爹爹,您说话呀?女儿是认真的,您和林家未来都是我的,我可不要和旁人做了嫁衣。”
明明是孝顺的心意,偏偏还孩子气地说出这样故意刺激的话。
林怀安极轻、极缓地与吁出一口气,看着女儿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终是点了点头,从喉间溢出一个低沉而郑重的音节:“好。”
只有一个字,但却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没想到只是想要试探女儿对未来夫婿的一个看法,最后却得到这样一个惊喜的礼赠,林怀安心里被欣慰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