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裂痕
阁楼的木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谁在暗处压抑地叹息。
我举着魔杖，杖尖的荧光蓝照亮一片蒙尘的角落。箱子堆得像座小山，上面落着的灰能画出完整的手印——毕业那年打包回来后，我就再没踏足过这里。阳光被斜顶的天窗切成碎片，落在最顶层那个褪色的牛皮纸箱上，箱角贴着的标签已经模糊，只能辨认出“霍格沃茨”几个歪扭的字母。
就是它了。
箱子很沉，我费了点劲才把它拖到光亮处。锁扣早就锈了，轻轻一掰就开。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墨水和淡淡草药的味道涌出来，像被封存了太久的时光，突然破了个洞。
最上面是件叠得整齐的校服，深红色的格子裙边缘已经磨白。我把它拿出来，手指抚过胸前的徽章，赫奇帕奇的獾正安静地趴在绿色丝绒上。下面是几本课本，《魔法史》的封皮缺了个角，《标准咒语（二级）》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槲寄生。
直到指尖触到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动作才顿住。
不是学校发的那种标准笔记本，皮质封面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边角磨损得厉害。我认得这个本子，是我当年的魔药笔记——可我明明记得，最后一年的笔记早就遗失了，怎么会在这里？
心脏不合时宜地跳快了几拍，像有只不安分的鸟在胸腔里扑腾。我深吸一口气，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我幼稚的签名，旁边却有一行极瘦的字迹，用深绿色墨水写着：“愚蠢程度堪比巨怪的笔记，建议焚毁。”
是他的笔迹。
那一瞬间，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荧光蓝的光线下，那行字的笔画锋利得像冰碴，可我却突然想起梦里他捏着我手腕的力道，想起他黑袍上若有似无的、苦艾和柠檬草的味道。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翻。
笔记里的字迹很潦草，有时是我用羽毛笔涂改的痕迹，有时是另一种苍劲的笔迹在旁边批注。“坩埚温度过高，蠢货”“曼德拉草汁液需静置三小时，不是三分钟”“这里漏了步骤，下次再犯，关禁闭”……每一句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可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却越来越轻，到后来，有些批注的末尾甚至带着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像是顿了笔，又像是犹豫。
翻到中间某页时，一张泛黄的纸条从纸页间滑出来，飘落在地。
我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纸条的边缘，整个人突然像被施了“石化咒”。
纸条上是用同样的绿色墨水写的字，只有一行，却比所有批注都要用力，笔画几乎要划破纸背：
“别去禁林，今晚有狼人。”
记忆像被炸开的堤坝，汹涌的碎片瞬间将我淹没。
是五年级那个满月夜。我和同学打赌输了，硬着头皮要去禁林深处摘一株月光花。那天晚上的风很冷，树影在地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我攥着魔杖的手一直在抖。就在狼嚎声从远处传来时，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从树后闪出来，不由分说地拽住我的胳膊往回跑。
黑袍扫过我的手背，带着熟悉的凉意。他跑得很快，呼吸却很稳，抓着我胳膊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当时吓坏了，只敢死死跟着他的脚步，直到跑出禁林，看见城堡的灯光，才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滚回去。”
我那时还气他态度恶劣，转身时故意撞了他一下，却没看见他转身走向禁林深处的背影，也没看见他黑袍下、被树枝划破的手臂渗出血迹。
笔记本从我手里滑落，“啪”地砸在地上。我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原来不是梦。那些被我当作错觉的瞬间，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全都是真的。
他总在我熬坏魔药后，把自己的成品偷偷换成我的；他总在我被教授训斥时，用更严厉的语气把我叫走，实则是替我解围；他甚至记得我随口提过喜欢蜂蜜公爵的酸柠檬糖，在我生日那天，把糖放在了我的坩埚旁边，包装纸上却没有任何署名。
可我呢？
我记得自己抱怨过他的刻薄，跟风嘲笑过他油腻的头发和阴沉的脾气，甚至在他被伏地魔的名字吓得脸色发白时，心里偷偷想过“果然是个懦夫”。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天。
我跟着人群回到满目疮痍的霍格沃茨，想找找有没有遗失的东西。在天文塔顶，我看见他趴在冰冷的石地上，黑袍浸透了鲜血，像一朵被揉碎的、开错季节的花。麦格教授蹲在他身边，用颤抖的手合上他圆睁的眼睛，嘴里念着“英雄”。
我站在几步外，看着那摊蔓延开的血，心里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那时的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麦格教授会哭。
“伊诺拉？你在吗？”楼下传来室友的声音，带着疑惑，“我做了你爱吃的蓝莓派……”
声音越来越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跌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眼泪砸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晕开了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
原来我不是忘了什么，是我亲手把他从记忆里推了出去。用我的愚蠢，我的偏见，我的理所当然。
阁楼的天窗透进一缕夕阳，把空气中的尘埃染成金色。我看着那本摊开的笔记，看着那句“别去禁林”，突然想起梦里他每次转身时，黑袍扫过地面的声响。
那不是不耐烦的离开。
那是他藏在黑袍下的、不敢让我看见的温柔。
而我，直到他化作天文塔顶的一摊血迹，都没能读懂。
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内侧，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形状像极了梦里他捏过的地方。
这一次，没有雾气，没有模糊的轮廓。
只有清晰到刺骨的、名为“悔恨”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让我连呼吸都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