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天跟我去场酒局。”
杨老头发话,陆砚点头。
茶桌上,茶香清透,老人本来粗粝、如今渐渐干爽的手依次淋过茶杯,杯上腾起阵阵白气。
许老师又给学生免费补习去了,这样安宁的日子师徒一起度过好些年头。
旁屋脚步起,杨嘉径直走来,一把夺过老人手中茶壶——原是来帮忙的。
“你终于舍得下回本了,今天我泡的肯定不难喝。”
小姑娘今天看来没有出门的打算,不施装扮时,姿容担得上‘俊美’二字。
尤其常穿的夹克换成羽绒背心后,倘若扎两个丸子头,简直福相满满。
“有没有可能,哥哥的茶让你泡,才叫下血本了。”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的意思,”没有针锋相对,她稳稳倒半杯清茶过来,桌上一磕,陆砚眼皮一跳,“喝,反正都是到肚里了,浪费不了。”
丢了烟熏雾绕的遮掩,她的眉眼竟有几分像杨灵,但那股书卷气却是半分没有的。
第一杯茶她没有递给她老子而是给了自己,这是礼貌;
茶杯茶水没有倒满,这是进步......但是才倒半杯,这也不合适呀,朋友!
啼笑皆非恰如此时此刻。
杨老头倒是自始至终笑眯眯看着,接过茶杯时问道:
“是不是有事要说。”
“对哦。”
小姑娘放下茶壶先去一旁搬椅子。
尽管不知道要说什么事,趁着空隙陆砚是真想吐槽一句:
您就专门过来给我们泡茶,自己不喝啊!
一口下去微微涩口,再抬眼,杨启文已把茶汤倒得干净。
举手抬足间,都是老师傅的从容。
一人一椅‘哐当’落座,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物件‘啪’地放桌上——
蚕丝绕缠、状若帆船,不是他在震泽镇给杨灵做的挂件又是什么呢?
杨嘉一副撸起袖子就要出征的架势:
“想到我就来气,那么大一个展,那群记者脑子瓦特了就盯着这一个拍,还说什么——”她捏着嗓子学话剧里的粗犷人士,“潮流中的传统,就是最强的噪点......哈哈,真是好笑。”
看到对方脸上的不服,陆砚笑了。
为了笑开心点,他安慰说:“还行吧,他们说的也不一定对。”
‘安慰’最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情绪上的共鸣,男人此时所释放的情绪显然偏向挑衅。
没有花哨装扮、而且喜欢女孩的女孩理所当然一点就炸,却又不知道想起什么,硬生生把脾气憋了下去。
“e on,人家是城里人没见过窝头,你个误打误撞的还装起来了......”
‘看不惯、却又做不掉’才会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的训斥,这一刻,是如此暗爽。
嘻嘻,这个秘密我吃你一辈子......
脑中默念邪恶台词过了把瘾,随即看向杨启文。
老人似乎有意把存在感降低,其意味懂得都懂,但陆砚得装不懂。
“这是找震泽王老师傅做的,他好像跟您认识,直夸我‘上手快、不愧是杨兄的弟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个显而易见的讨巧话引出一声乐呵、一个白眼。
杨启文拿壶倒茶,杨嘉又伸手给夺了过去——原是在帮忙。
“报社那边怎么说?”
“他们说可以......唉!”
人家答应了小姑娘为什么还叹气呢?
因为要上报纸的是更有造诣的艺术家啦!
陆砚当即明白过来,镀金要镀全套,办了事有了成绩,定跑不了宣传。
而宣传需要争议点——
把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登出去显然不合适,阴差阳错下,倒是他这个‘传统的参展大哥’最拿得出手。
这波简直是最好的打脸!
此时三人目光流转,陆砚冲杨启文点点头,杨启文问杨嘉:
“那就这么着?”
白净得跟瓷娃娃似的小姑娘端坐一会,‘噗呲’后仰,笑出声。
即使家长在背后争取了机会,也不是所有展都会被选中宣传,此次对策展人而言无疑交了满分答卷。
至于选中的作品不是她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都是她展上的作品!
所以......
陆砚挑眉看过来:
-得了便宜卖乖的是你吧!
水壶再次被加热到九十度,杨嘉提壶瞪眼‘闭嘴,喝你的茶’,帮着倒了充满喜感的半杯茶。
此时风起。
疑似年关吹来的风摇动枝丫上的红绸带、彩纸串,他有些记不清去年的感受,只知道一年未曾回家,心已经起航。
忽然一声问,破碎了他的是氐惆:
“陆砚有没有带你出去玩?”
闻言小姑娘看过来,陆砚汗流浃背——
之前倒是答应了这么回事,不过两人出门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都是默契啊!
于是桌下踢了踢。
“你踢我干嘛?”
杨嘉故意发问。
“...”
尴尬之中他喝了口茶——@#@!#——粗略估计,舌头烫个水泡。
日头爬上阶前,杨老头闷声笑了下:
“回去前把洋房收拾下......把嘉嘉也带去,看有什么缺漏要补。”
......
一场水灾后,当初估算洋房要花三个月时间晾晒,如今过了两个半月,推开门仍能闻到那个雨夜的潮湿。
踏进第一步,木地板生了闷气,不给回应;墙边极为考究的浮雕也黑着脸,显然过去的事还没过去。
“你搞个修缮把我家淹了?”
尽管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但面对铁一样的事实陆砚无话反驳,只好赔笑问:
“你小时候住哪间房?兴许你住的地方没事呢。”
“住我姐房间上面。”
杨嘉指了指一楼右边那间,说着,打算去楼上看看。
陆砚则往杨灵的房间走去。
门是敞开的,樟木箱的味道淡了,多些水气和通风不够的闷。
原来缘分那样巧合,他修缮的临时住处恰好就在杨灵的房间。
男人下意识就拍了张照片,照片拍了好几个角度,却没人能发。
喷涌而出的情绪无计可消除,只好闷在心里,慢慢咀嚼。
行军床、拉的小灯泡还在房间摆着,更大的床,亦横在房间中央。
斑驳的墙面,泡了水渐渐露出狰狞的面貌,它就那样默默待在自己的小床边,一步距离。
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整,纽约时间晚上十一点整,两个人隔着半个地球,隔了半天时间,真的无法跨越吗?
他忽然醒悟——或许该去美国找她。
回来的这阵子自己也不忙,为什么不去找她?
哦对了,没钱。
真是不自量力的黑色幽默。
就好像福特皮卡要追赶保时捷一样滑稽。
“喂,别搞得睹物思人好吧!”杨嘉叉腰摆了摆头,“今天之前你压根不知道这是她房间吧?”
自己对杨灵确实知之甚少。
当时要是多问问,她肯定会说的吧?
“嗯,不知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玻璃弹珠啊,从我以前的饼干盒找来的,没见过吧!”
她举过头顶,手指碾动间,墙上彩光滚动。
忽然那个手拿激光笔、跟自己争论不休的女人出现眼前,陆砚知道那是虚妄,却舍不得合上眼,擦去这虚妄。
“喂,能跟我讲讲你姐吗?”
“跟你讲了又如何?”
“追不到人,追追故事还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