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还在继续,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无声的拉锯战。
斯诺嘶哑破碎的示范声,如同钝刀刮擦着粗糙的石壁;许鸮崽刻意笨拙、时常走音的模仿跟读声,则像是对这种教学的某种消极抵抗。
两者交织,混杂着窗外永恒不变的、不知疲倦的海浪拍岸与穿堂而过的风声,共同填满了这间位于钟楼中部的、冰冷而压抑的石砌房间。
阿拉伯语课程,在一种极其诡异和紧绷的氛围中,竟成了许鸮崽这片灰色囚徒生活中,唯一能暂时脱离曼德拉直接凝视、得以喘息片刻的缝隙。
然而,这缝隙本身,却也成了另一种难以言说、更为复杂的煎熬。
每一次面对斯诺,那种混杂着怪异熟悉感、生理性不适,都让许鸮崽心力交瘁。
每日午后,当时钟指向特定刻度,巨大的灯塔光柱会准时扫过钟楼外侧斑驳的石壁,投下转瞬即逝的、移动的光斑。
也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斯诺那瘦削而沉默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那间临时布置成书房的房间门口。
他从不直接闯入。总是先停在门槛之外,微微躬身,像一个谦卑的仆从等待召见。
直到许鸮崽用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作为许可,他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仿佛生怕自己的脚步惊扰了这里的空气。
随着他的进入,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刺鼻药膏、汗水发酵的酸馊气、以及银冠木汁液特有的、带着微甜腐朽感的复杂气味,便会再次弥漫开来,成为这堂课无法忽视的背景。
这日,斯诺依旧沉默地走到那块简陋的黑板前,用戴着脏污白手套的手,拿起一截粉笔。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书写基础词汇或语法,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写下了几个连笔优美、形态复杂的阿拉伯文字母。
\"今天,\"他开口,嘶哑的声音因为试图注入某种韵律而显得更加艰难,却意外地带上了一种古老而庄重的节奏感,\"我们学习阿拉伯古典诗歌。\"他顿了顿,深陷的眼睛在面具后望向窗外,又似乎穿透了时空,\"这是蒙昧时期的代表作,乌姆鲁勒·盖斯的《悬诗》。\"
许鸮崽正懒散地靠在硬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断续的轻响。
闻言,他嗤笑一声,敲击的动作停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诗歌?曼德拉付你薪水,是让你来教我风花雪月的?我以为我们至少该学点…比如怎么辨认方向,或者怎么在森林里找水喝?逃出去需要的东西。\"
斯诺握着粉笔的手指收紧,指节在白手套下凸显出用力的形状。他没有回应许鸮崽的嘲讽,只是转过身,继续在黑板上,缓慢而用力地写下第一行诗句:
“???? ????? ??? ????? ?????? ?????????”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句诗,\"斯诺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下来,仿佛怕惊散了诗句中的魂灵,\"需要把气息沉到胸腔最深处,让声音带着胸腔的共鸣发出,要缓慢,悠长…像沙漠中孤独的旅人,望着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地平线。\"
许鸮崽刻意将椅子猛地向后挪动了半尺,木制椅腿与粗糙的石板地面摩擦,,打破了斯诺试图营造的氛围。\"什么意思?\"他问,语气生硬。
斯诺的目光落在那一行优美的文字上,面具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嘶哑地翻译:\"'停下吧,让我们为追忆逝去的爱人…和早已湮灭的旧居…哭泣。'\"
\"真够悲观的。\"许鸮崽扯了扯嘴角,\"还有更实用的吗?比如,'救命'这个词,用阿拉伯语怎么说?'放我走'呢?这些才是我该学的。\"
斯诺沉默了片刻,固执地,继续在黑板上写下第二句:
“??????? ?????? ????? ???????? ?????????”
\"'在沙丘之间…'这一句,\"他试图解释,\"描写的是诗人当年流浪、迷失的路线,在荒芜之中…\"
许鸮崽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盯住斯诺面具下唯一清晰可见的眼睛,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刻意的联想:\"像你每天从那个毒气弥漫的茶园,走到这个钟楼来的路线?\"
\"啪!\"一声脆响!
斯诺手中那截白色的粉笔,应声而断,一半掉落在讲台上,弹跳了几下,滚落到角落。
他戴着手套的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面具下,他的呼吸声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起来,胸膛明显地起伏着。
许鸮崽清晰地看见,斯诺的另一只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抬起,抚上了银白色面具边缘那些狰狞红肿、与水疱交织的疤痕,手指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里,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
斯诺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他立刻垂下头,不再看许鸮崽,也不再理会断掉的粉笔和未写完的诗句,以一种近乎训练有素的敏捷,迅速退到房间最远的墙角。
门被推开。
曼德拉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纯白的长袍在傍晚渐浓的暮色中,仿佛自身会发光,泛着一层冷冷的、非人间的光泽。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房间,掠过墙角缩成一团的斯诺,最后落在许鸮崽身上。
\"今天学了什么?\"曼德拉声音听不出情绪。
\"在学诗歌。\"许鸮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聊,他指了指黑板,\"那些弯弯曲曲的字。\"
曼德拉踱步到黑板前,微微仰头,审视着那两句未完成的、笔迹却异常工整优美的阿拉伯文诗句。他目光在诗句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转向墙角的斯诺,眉毛挑了一下。
\"乌姆鲁勒·盖斯?\"曼德拉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讶异,\"你直接教他这么艰深的古典诗歌句子?\"
斯诺没说话。
\"是我想学的。\"许鸮崽突然开口,抢在斯诺可能被迫回答之前,他迎上曼德拉转回来的目光,\"整天翻来覆去学那些字母和基础问候语,太无聊了。听听诗歌,打发时间。\"
曼德拉目光在许鸮崽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了一眼墙角斯诺:\"继续。\"说完,他转身离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带起一阵微风。
门关上了许久,斯诺仍然僵立在墙角,背脊紧绷,仿佛已经变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许鸮崽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弹,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桌面,发出\"叩叩\"的声响:\"喂!还站着干什么?人都走了!继续啊!这诗还没讲完呢!\"
斯诺这才缓缓地、动作极其迟缓地,像一个关节生锈的老人,从墙角挪动出来。他走到讲台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截断成两半的粉笔,将较长的那一截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他重新站回黑板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用那嘶哑的声音继续讲述。
课间时分,斯诺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他没有看许鸮崽,而是径直走向房间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用来存放一些废旧杂物的旧木柜。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隐秘的警觉。手指在木柜侧面一个不起眼的、仿佛只是木材天然纹理的凹陷处摸索了片刻,然后迅速将一个小小的、圆形的物体从里面抠出,飞快地塞进了自己宽大袖袍的暗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微微松了口气,这才转身走回书桌边。
\"伸手。\"他停在许鸮崽面前,嘶哑地低声道。
许鸮崽正沉浸在如何维持自己“厌学”人设的思绪中,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你要干什么?\"
斯诺的眼神因为他的抗拒而黯淡了一下:\"有东西…给你。\"
许鸮崽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深陷眼眸里的坚持和某种…笨拙的善意,让他犹豫了片刻。
最终,他还是带着几分不情愿,慢慢地将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摊开手掌,但刻意让指尖向上翘起,最大限度地避免了与对方可能发生的任何接触。
斯诺没有在意他这个充满排斥意味的细节。他只是轻轻动了动袖口。
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西红柿,从他袖中的暗袋里滑落,带着一点微凉的体温,稳稳地、准确地掉进了许鸮崽摊开的掌心。
果实饱满圆润,表皮光滑,色泽鲜艳欲滴,在这间充斥着索拉玛灰暗色调和压抑气息的房间里,这抹红色显得如此突兀,如此鲜活,几乎有些刺眼。
\"补充维生素。\"斯诺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藏好。别让人看见。\"
许鸮崽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一股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顺着血管蔓延开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飞快地将那个还带着斯诺体温的西红柿,塞进了自己黑袍内侧一个隐蔽的口袋里,并下意识地按了按,确认它不会掉出来。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抬起眼,看向斯诺,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试探和一丝难以置信:\"那只三花猫…是你安排的?那些背篓里的东西…是你送的?\"
斯诺极其轻微,但明确无误地,点了一下头。
然而,这份短暂建立的、脆弱的、无声的温情,很快就被许鸮崽自己亲手打破。
在接下来的教学中,他仿佛为了弥补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变本加厉地维持着距离感。当斯诺为了纠正一个复杂音素的发音,而不经意地稍微靠近一步时,许鸮崽会立刻将身体向后仰去,拉开距离。
当斯诺的手指在指点书页上的文字时,无意间轻轻掠过了许鸮崽的衣袖,许鸮崽会猛地缩回手,然后用力、反复地掸拭那个被触碰到的位置,眉头紧皱,仿佛上面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令人厌恶的东西。
然后,许鸮崽清晰地注意到,自那之后,斯诺在讲解时,几乎不再做任何手势。
他的双手始终紧紧地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生怕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会再次不小心越过了那道由许鸮崽划下的冰冷的界限。
课程结束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融化的金子,透过狭小的窗口,将房间染成一片短暂的、虚假的暖金色。
斯诺默默地收拾着寥寥无几的教学材料,将那半截粉笔仔细地放回粉笔盒。
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身影即将融入外面走廊昏暗光线的刹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那首诗…乌姆鲁勒·盖斯…至死…都在寻找回家的路。\"
许鸮崽望着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被拉得长长的、充满了孤寂意味的背影,心脏传来一阵尖锐而莫名的心悸。他对着空荡荡的门口:“以后教我点有用的,斯诺。诗歌…救不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