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卷 · 第五章:共朽
那微光,并未带来奇迹。
周哲指尖的触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后,便沉入了更深的死寂。他手腕上那蛛网般的暗红痕迹,在短暂地清晰、加深后,也凝固在了那里,不再变化,像一道刻印在青灰色大理石上的、不详的诅咒。他那紊乱的呼吸,在几次艰难的顿挫后,重新回到了那种微弱到几乎断绝的节奏,甚至比之前更加飘忽,每一次吸气后的停顿,都漫长到让人怀疑是否还会有下一次。
希望,那残忍的幻影,只是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留下的是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
林晚依旧躺在地上,身体早已与冰冷的地板同化,失去了知觉。灵魂的空洞并未因那短暂的“微光”而愈合,反而像是被那瞬间的悸动撕扯得更大,寒风在其中毫无阻碍地穿行,带走最后一点稀薄的热量。
她知道,结束了。
不是那种激烈对抗后的终结,而是某种更加彻底的、无声的湮灭。像两株缠绕着生长在绝壁上的藤蔓,在耗尽了土壤中最后一丝养分,吸干了空气中最后一滴水分后,终于停止了所有挣扎,任由生命在冰冷的岩石上一点点干枯、脆化,最终化为随风而散的粉末。
她和周哲,就是那两株藤蔓。
镜中的存在,就是那片吞噬一切的绝壁。
僵局,并非被打破,而是正在走向它必然的终点——共同腐朽。
她的目光,不再聚焦于周哲那只无力垂落的手,也不再试图去捕捉那随时可能断绝的呼吸声。她只是茫然地、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那片灰暗,似乎比之前更加深沉了,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由绝望凝结成的污垢。
空气中,那股陈旧的木质甜腥气,不知何时,似乎又变得明显了一些。不再是之前那种弥漫式的散发,而是更加……集中,更加粘稠,仿佛是从那面破裂的镜子,从周哲的身体,甚至是从她自己这具濒死的躯壳里,一点点渗透出来的。这是侵蚀最终完成的标志吗?是他们即将被彻底“同化”入那个彼界的前兆?
她甚至能模煕地“闻”到一种……腐烂的味道。不是尸体的腐臭,而是某种更抽象的、如同时间本身在加速腐朽、物质在失去其本质属性的、令人心智混乱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那本古老杂记上粘稠的污渍,想起镜框缝隙里暗红色的凝结物。
一切,都在走向崩坏。物理的,精神的,现实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边界正在变得模糊。有时,她会分不清自己是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还是已经漂浮在了那条冰冷的镜廊之中,周围是无数面映照着痛苦面孔的镜子。那些面孔似乎离她更近了,它们的沉默比嘶嚎更加可怕。
有时,她又会陷入短暂的、无梦的黑暗,那黑暗并非安宁,而是一种纯粹的、存在的虚无。
在一次这样的黑暗间歇之后,她重新“醒”来,视线无意中扫过不远处的周哲。
他依旧在那里,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但他胸前的衣服,那摊干涸的暗红色污渍周围,不知何时,竟然蔓延开了一片更大面积的、湿润的深色痕迹!那痕迹正在极其缓慢地扩大,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他体内的某种液体,正在不受控制地渗出,与他身下的沙发面料缓慢地融合。
而他的皮肤,那青灰色之中,似乎也开始透出一种……蜡像般的、非活物的光泽。
他正在“溶解”?还是正在被某种力量,从内部改造成更适合镜廊的“材质”?
林晚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接受。就像看着秋叶必然飘零,冰雪必然消融。
她自己的状态,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能感觉到,自己与这冰冷地板的触感正在消失,仿佛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变得轻盈,随时会像一缕青烟般消散。灵魂的那个破洞,不再疼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永恒的、冰冷的真空,吸引着周围一切的黑暗涌入。
她和周哲,像两座在时间长河中被遗忘的、正在缓慢沉入流沙的古老石碑。碑文早已风化剥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证明着它们曾经存在过。而流沙之下,是那个彼界永恒的、冰冷的拥抱。
窗外的世界,彻底消失了。没有光线变化,没有声音传入。这间公寓,已经成了一个完全孤立的、正在滑向异度空间的棺椁。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最后的意义。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林晚感觉到,那面破裂镜子后的黑暗,似乎……波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愤怒的沸腾,也不是饥饿的激荡,而是一种……满足的、慵懒的蠕动。仿佛一个饕餮之徒,在享用了漫长的大餐后,终于心满意足,开始进行餐后最后的消化。
那股冰冷的注视感,变得更加沉重,更加无所不在,如同水银般灌满了整个空间,渗透进每一粒尘埃。
它不再急切,因为它知道,猎物已经不再挣扎,养分正在被它缓慢而彻底地吸收。
共朽的时刻,来临了。
林晚最后看了一眼周哲。他的呼吸声,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那只触碰过她的手,依旧无力地垂落着,指尖与她手背之间那微不足道的连接,早已失去了任何温度,只剩下物理的接触。
然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再抵抗,不再期待,不再感受。
任由那冰冷的黑暗,从外部,从内部,将她彻底包裹,吞噬。
任由意识,沉入那最终的、没有梦也没有痛苦的永夜。
她和他,如同两颗被引力捕获的星辰,在漫长的抵抗与挣扎后,终于无法逃脱坠向黑洞的命运,开始了它们最后的、螺旋向下的死亡之舞,直至被彻底撕裂,化为最基本的粒子,成为那黑暗本身的一部分。
冬季的寒风,或许仍在窗外呼啸,但已与这棺椁之内,再无关系。
这里,只有永恒的、共同的腐朽。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刹那,一个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来自她还是来自周哲,亦或是来自这空间本身最后的回响,在她(他?)的意识碎片中闪过:
“……终于……安静了……”
随后,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