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潮气。
刘伯温、杨宪、牛达三人坐在客栈房内,桌上摊着朝廷清查不法寺产的旨意,墨迹被窗外飘进的雨丝打湿了一角。
“这旨意一下,怕是要捅马蜂窝了。”牛达摩挲着腰间的佩刀,瓮声瓮气地说,“那些寺庙养了多少信徒,个个都把僧人当活菩萨供着。”
杨宪冷笑一声,指尖点着地图上标记的寺庙:“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信徒?怕多是被蒙在鼓里的愚民罢了。”
刘伯温捻着胡须,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上:“先从那几处与士绅勾连最深的寺庙动手。记住,只查不法田产,莫伤无辜僧人,更别与信徒起正面冲突。”
话音未落,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
三人走到窗边一看,只见客栈外聚集了数百人,手里举着香,跪在泥泞里,为首的几个老者声泪俱下:“高僧是好人啊!怎么能查他们?”
“官府是不是弄错了?”
“再敢动寺庙一根手指头,我们就死在这里!”
牛达气得拳头咯吱响:“这群人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咱们是替天行道,反倒成了恶人?”
杨宪皱眉:“是寺庙的人煽动的。他们知道硬抗不过,就拿信徒当挡箭牌。”
刘伯温看着人群中几个眼神闪烁、悄悄指挥的僧人,缓缓道:“别急。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去,把查到的田产账册抄录几份,贴在街角的告示栏上——让百姓看看,那些‘慈悲为怀’的高僧,名下有多少良田,每年吞了多少赋税。”
牛达眼睛一亮:“还是先生有办法!”
杨宪却道:“怕是没那么容易。这些信徒被洗脑多年,哪会轻易信账册?”
“信不信由他们,但账册得让他们看见。”刘伯温语气平静,“再去请几位乡绅——不是与寺庙勾结的那种,是真正清廉的长者,让他们出来说句公道话。百姓或许不信官府,却信同乡的口碑。”
三人正商议着,楼下的喧哗更甚,竟有信徒开始往客栈门口扔石子,嘴里骂着“贪官”“害贤”。
牛达按捺不住,就要下楼理论,被刘伯温拦住。
“稍等。”刘伯温指着人群后方,“看那边。”
只见几个先前还跪在最前面的老者,悄悄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他们脚边的泥水里,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几张纸,正是寺庙僧人私下放高利贷、强占民女的证据,字迹潦草,却字字扎眼。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有人捡起纸,小声念着,脸色越来越白。
刚才还激动的信徒,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那些悄悄后退的“带头人”,眼神里多了几分迟疑。
“火候差不多了。”刘伯温对杨宪道,“去,把账册贴出去。”
杨宪领命下楼,刚把账册贴在告示栏上,就有识字的信徒围上去看。
起初还有人骂“假的”,但随着几个乡绅被请来,指着账册上的田产位置一一核对,人群里的质疑声越来越小。
“那片水田,去年确实被寺庙圈走了,我家侄儿还去理论过,被打了出来!”
“难怪这几年赋税越来越重,原来这么多田都不算数了……”
“高僧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喧哗渐渐变成了窃窃私语,再到沉默。
那些煽动的僧人见势不妙,想悄悄溜走,却被牛达带人堵住。
刘伯温站在窗前,看着人群散去,雨水冲刷着地面的泥泞,轻声道:“民心如秤,虽会被蒙蔽,却终会偏向公道。”
杨宪上楼来,手里拿着几张被雨水泡软的账册:“先生,大部分信徒都散了,只有几个死硬分子还在闹,要不要……”
“不必了。”刘伯温摇头,“剩下的,交给地方官慢慢教化吧。咱们该去查那些田产了。”
牛达扛着刀,瓮声笑道:“早该如此!让那些假和尚看看,谁才是真正为百姓办事的!”
雨还在下,但客栈外的喧嚣已散,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清晰而透亮。
三人拿起伞,踏入雨幕,前方的寺庙隐在雾气里,看似平静,却已藏不住即将被揭开的猫腻。
暮色四合,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戏楼“聚仙班”后台,几扇雕花木门紧闭,烛火被风得摇摇欲坠,映着围坐的几个士绅脸色阴晴不定。
“那姓刘的步步紧逼,再查下去,咱们藏在寺庙里的田契、银库,怕是都要见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猛地拍了下桌子,茶盏里的水溅出来,“依我看,不如找几个死士……”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胖掌柜打断,他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声音发颤:“王老爷您疯了?那是朝廷钦差!刘伯温是什么人物?杀了他,咱们江南士绅怕是要被连根拔起!到时候别说田产,连祖坟都保不住!”
“可就眼睁睁看着?”山羊胡急得直捋胡须,“我那三千亩水田,都挂在报恩寺名下,真被查出来,抄家都是轻的!”
“查出来也比杀钦差强。”坐在主位的张老太爷咳了两声,缓缓开口,“杀了钦差,是逼着朝廷动真格的——到时候来的就不是查账的文官,是带刀的兵了。”
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咱们是士绅,不是反贼。真把事情闹大,谁也护不住谁。”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绅不服气:“那怎么办?就认了?”
“认一半,藏一半。”张老太爷眯起眼,“连夜把那些最扎眼的田产过户,转到远房亲戚名下,实在来不及的,就说是寺庙自己买的,跟咱们没关系。至于银库……先挪到船上,顺着运河送走,风头过了再说。”
“那寺庙那边……”
“让住持‘病’了。”张老太爷语气平淡,“高僧圆寂,很多账自然就说不清了。等钦差走了,再从别处请个住持来,慢慢理顺。”
山羊胡脸色稍缓,却还是忧心忡忡:“万一刘伯温不吃这一套呢?”
“他总得给江南几分薄面。”张老太爷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咱们没反心,只是贪了点小利。他要的是规矩,不是赶尽杀绝。真把咱们逼急了,江南乱起来,他也担待不起。”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照亮众人各异的神色——有不甘,有忌惮,却没人再提“刺杀”二字。
毕竟,钦差的名头像座山,压得人不敢妄动。
比起鱼死网破,他们更愿意相信,能从这场清查里,讨个不算太糟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