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映着墙上悬挂的《北平舆图》。
朱棣身着常服,手指在图上缓缓滑动,忽停在江南地界,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姚广孝。
“道衍,江南那边的动静,你都听说了?”朱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探究。
姚广孝一袭僧衣,双手合十,眼帘微垂:“贫僧略有耳闻。刘大人清丈田亩,查得紧,动了士绅的根基,竟至于遭人刺杀。如今陛下震怒,许了刘大人便宜行事之权,江南怕是要翻起大浪了。”
朱棣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沉沉夜色,道:“江南赋税,历来是朝廷大头,可隐田瞒报的积弊也最深。父皇早就想整顿,只是顾忌士绅势力盘根错节,迟迟未动。这次刘伯温能得特旨,倒是个契机。”
“王爷看得透彻。”姚广孝抬眼,“只是江南士绅与朝中不少官员沾亲带故,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大人手段虽硬,怕也难免遇到阻力。”
朱棣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冷意:“阻力?父皇要的是结果。这些年江南士绅富得流油,朝廷却常因军饷、赈灾捉襟见肘,再不整治,国库都要被蛀空了。”
他顿了顿,“听说这次改税,要按实田定赋,隐田一概充公,还田于民?”
“确是如此。”姚广孝道,“如此一来,农户有田可种,朝廷赋税也能增收,只是断了士绅的财路,他们自然要拼命。”
朱棣走到案前,拿起一份江南送来的密报,上面罗列着被查抄的士绅名单:“周、吴几家,在江南经营数代,门生故吏遍布,竟也说拿就拿了。刘伯温这步棋,够险,也够狠。”
“非狠不能成事。”姚广孝缓缓道,“贫僧倒觉得,这不仅是为了赋税。江南文风鼎盛,士绅话语权太重,朝廷政令常被掣肘。此次清丈田亩,也是借机收回地方权柄,让朝廷法度能真正行于江南。”
朱棣点头:“你说得是。父皇雄才大略,岂会只盯着那点田赋?他是要借这事,敲打天下:无论何等势力,敢与朝廷抗衡,便是自寻死路。”他忽然笑了笑,“只是不知,那些在朝中替江南士绅说话的人,此刻该坐不住了。”
姚广孝微微一笑:“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北平地处北疆,王爷的要务是镇守边防,江南之事,自有陛下与刘大人处置。不过……”
他话锋一转,“江南安定下来,赋税充盈,对王爷练兵筹饷,亦是好事。”
朱棣眼中精光一闪:“说得好。北疆不稳,需得有充足的粮草军械支撑。江南若能理顺,朝廷便无后顾之忧,本王也能更安心地应对北元余孽。”
他将密报放回案上,“让底下人多留意江南动向,有什么新消息,立刻报来。”
“贫僧明白。”姚广孝起身,“夜深了,王爷早些歇息。”
待姚广孝退下,朱棣重新看向窗外,月光洒在他脸上,神色难辨。
书房内,烛火依旧跳动,映着他沉思的身影,仿佛与千里之外的江南风雨,隐隐连成了一线。
几日后,燕王府书房,朱棣刚看过北疆军报,随手放在案上,看向正在整理文书的姚广孝:“道衍,江南那边清丈田亩闹得沸沸扬扬,听说已清出隐田数十万亩,赋税增了三成。你说,北平这边,能否依样画葫芦来一次?”
姚广孝放下手中毛笔,抬眼道:“王爷三思,北平断不可行。”
朱棣眉峰微挑:“哦?江南可行,北平为何不可?莫非北平的隐田还少了?那些军户、勋贵占着的闲地,未必比江南士绅的少。”
“此一时,彼一时。”姚广孝缓缓道,“江南是财赋重地,士绅虽势大,终究是朝廷辖下的编户,陛下派刘伯温去,是借雷霆之势整饬积弊,断的是地方盘根错节的私权,于朝廷根基无害。”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可北平不同。这里是北疆前线,军户、卫所遍布,多少将士家眷在此扎根?他们守着的地,有些是朝廷封赏,有些是祖上传下的军田,虽有隐漏,却多是为贴补家用——边关苦寒,军饷时常拖欠,他们若没这点田产,如何安心戍边?”
朱棣沉默片刻,手指轻叩案几:“你的意思是,动了他们的田,会寒了军心?”
“正是。”姚广孝点头,“更要紧的是,北平是王爷的根基。这些军户、勋贵,多是跟着王爷出生入死的旧部,或是与王府素有往来的势力。清丈田亩,难免要查究旧账,一旦伤及他们的利益,便是动摇王爷自己的臂膀。”
他看向朱棣,目光锐利:“江南之事,是陛下要集权于中央;而王爷在北平,需的是上下一心。如今北疆未宁,朝廷猜忌未消,王爷若在此时学江南那般大刀阔斧,只会让人心浮动,给有心人留下话柄。”
朱棣眉头紧锁:“可放任隐田不管,赋税上不去,府库空虚,日后……”
“日后之事,更需谨慎。”
姚广孝打断他,语气凝重,“王爷志在长远,眼下最该做的,是稳住北平这盘棋。军户要安抚,勋贵要笼络,让他们觉得跟着王爷有依靠、有奔头。至于田亩赋税,可暗中核查,对确有大奸大恶、强占民田者,悄悄处置,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他凑近一步:“江南是‘削’,北平需‘养’。养足了力气,待时而动,方是上策。若此刻自乱阵脚,清丈不成,反倒失了人心,日后便是有机会,也无人可用了。”
朱棣沉默良久,缓缓舒了口气:“你说得是。是我急了。北平不比江南,确实动不得。”
他拿起案上的军报,“看来,还是得从边贸、屯田上多想办法,既保军心,又充府库,方为稳妥。”
姚广孝合十行礼:“王爷能明此理,是北平之幸,亦是……大事之幸。”
书房内一时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火星,映着二人各怀心思的面容。
窗外,北风掠过王府檐角,带着边关特有的寒意,仿佛在提醒着这里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