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案几后刘伯温端坐,目光扫过阶下被缚的几个士绅豪族。
为首的周姓乡绅垂首道:“刘大人,我等不过是守着祖上传下的田产,清丈田亩本就多有不公,何至于定我等刺杀之罪?”
刘伯温尚未开口,堂外忽有喧哗,几个身着儒衫的士子被拦在门口,其中一人高声道:“刘大人且慢定罪!周乡绅等人世代行善,惠及乡里,清丈田亩本就操之过急,伤及百姓根本,他们纵有不满,也断不会行刺朝廷命官,定是有人构陷!”
牛达正站在一旁护着刘伯温,闻言怒目圆睁,大步跨到门口:“你这酸儒,休要胡言!”他指着那士子,嗓门如雷,“什么叫操之过急?朝廷清丈田亩,是为查清隐匿的土地,让赋税公道,惠及的是天下百姓,偏到你嘴里成了伤及根本?”
那士子被他吼得一怔,随即拱手道:“将军此言差矣。乡绅们守土护民,田产多是祖业,清丈之下,难免有胥吏从中作梗,强夺民产,乡绅稍有辩驳,便被指为抗命,这难道不是苛政?”
“苛政?”牛达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近他,“我且问你,那夜刺客手持的短刀,刀柄上刻着的‘周氏工坊’字样,你作何解释?周乡绅府上搜出的密信,写着‘除三害以安田产’,这‘三害’不是刘大人、杨大人与我,又是何人?”
士子脸色微变,强辩道:“些许物证,或为伪造。乡绅们家大业大,被人栽赃也未可知。”
“栽赃?”牛达猛地一拍腰间佩刀,“我等三人亲历险境,牛某臂上的刀伤至今未愈!刺客当场自尽的有三人,被擒的两个已招认,供词与物证一一对应,你倒说说,谁有这么大本事,能串通死囚、伪造物证,就为了栽赃几个‘行善’的乡绅?”
他又转向阶下的士绅:“你们口口声声说田产是祖业,可清丈时查出的万亩隐田,难道也是祖上传下的?那些被你们强占的流民土地,又算什么?”
那士子被问得张口结舌,想再说些“士农工商,各安其分”的道理,却被牛达抢了话头:“你等读圣贤书,本应明辨是非,却为虎作伥,替这些瞒上欺下、草菅人命的豪族鸣冤,对得起孔孟教诲吗?对得起那些被他们欺压的百姓吗?”
一连串质问掷地有声,士子们面面相觑,先前喊话的那人涨红了脸,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出一个字,悻悻地退到了一旁。
刘伯温在堂上看得分明,此时缓缓开口:“牛将军所言,皆是实情。诸位士子若真心为江南百姓着想,便该看看那些隐田背后,多少农户无田可种;想想刺客的刀,若非护卫得力,今日受审的便是我等了。”
他目光转向阶下,“周乡绅,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
周姓乡绅瘫软在地,再无先前的强硬。
大堂内外,一时鸦雀无声。
府衙外的空地上,围了百十来号百姓,多是些面黄肌瘦的农人。
人群前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本地有名的乡贤陈默,此刻正对着众人拱手:“乡亲们,刘大人清丈田亩,本意或许不差,可这手段太烈了!周、吴几家老爷,哪年灾荒没开仓放粮?哪回徭役没替乡亲们分担?如今就因几封说不清的信、几把认不得的刀,就要抄家问斩,这公道何在?”
人群里有人附和:“陈老先生说得是,周老爷去年还帮俺家渡过难关呢!”
刘伯温站在台阶上,身旁杨宪按着腰间令牌,牛达则按捺着怒气。
刘伯温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朗声道:“陈老先生既说公道,那刘某便与你论论公道。”
他看向那附和的农人:“老哥,周老爷帮你,你记他的好,情理之中。可你可知,他仓里的粮,有多少是从你等租种的田地里,以‘押金’‘定租’名义强收的?你租他一亩地,丰年要交六成粮,灾年还要加‘青苗钱’,这账你算过吗?”
那农人张了张嘴,低下头去。
陈默脸色一沉:“刘大人此言,是将善举说成恶行!乡绅与百姓,本是唇齿相依,没了乡绅,谁来主持地方、调解纠纷?”
“主持地方,有朝廷设的县衙;调解纠纷,有里正、保长。”
刘伯温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乡绅真为百姓,为何清丈田亩时,查出周、吴两家名下的田,比上报朝廷的多了三倍?那些多出的田,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强占流民的,就是瞒报朝廷的!”
他转向陈默:“老先生说唇齿相依,可刘某看到的是,他们如牙齿,百姓如嘴唇,牙齿啃得嘴唇鲜血淋漓,这也叫相依?”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低声道:“俺家那几亩地,前几年就被吴家强占了,告到县衙也没用……”
陈默厉声打断:“一派胡言!乡绅守土百年,家族根系在此,怎会做这等事?刘大人远道而来,不知地方深浅,莫要被奸人挑唆,坏了江南的安稳!”
“安稳?”刘伯温冷笑,“让少数人占着万亩良田,多数人无田可种,这叫安稳?让刺客持刀刺杀朝廷命官,妄图阻挠国策,这叫安稳?陈老先生,你说的安稳,是乡绅的安稳,还是百姓的安稳?”
他目光扫过众人:“朝廷清丈田亩,不是要夺谁的家产,是要让每一寸土地都明明白白,该交的税一分不少,不该占的田一分不留。从今往后,租种的地有定例,交的粮有章程,再无人能强取豪夺,这才是百姓的安稳!”
“至于周、吴几家,”刘伯温话锋一转,“若真无辜,刘某定会还他们清白。可若查实与刺杀有关、与瞒田有关,便是皇亲国戚,也饶不得!这不是针对谁,是朝廷的法度!”
他又对陈默道:“老先生若真想为地方好,便该劝他们坦白从宽,而非混淆是非。若你只是为了乡绅的私利,那这‘乡贤’二字,怕是担当不起了。”
一番话下来,人群里再无人附和陈默,反倒有不少人看向陈默的眼神带了怀疑。
陈默张口结舌,那些准备好的大道理,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拂袖而去。
百姓们面面相觑,渐渐散去,府衙前只余下风吹过旗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