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映山河
龙城,大燕国都的宫殿深处,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与一种无形的威压。
燕王慕容俊,为了兄弟养病,特意安排在,这座偏殿。
虽已开春,殿内仍透着森森寒意,仿佛要将时间,也冻结在此处。
慕容恪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坐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玄色裘毯。
他那张原本线条刚毅、如同鹰隼般的面孔,此刻显得异常苍白与消瘦。
颧骨高高凸起,衬得右颊上那道,猎虎留下的爪痕,愈发狰狞。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只,被宇文国师植入“冰晶”的义眼。
此刻并未覆盖眼罩,空洞地映照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惨白的虹膜边缘,隐约有细微的冰晶在凝结、消融。
这只义眼,能窥见“死气”流动,却也时刻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带来刺骨的冰寒,与脑髓深处的阵阵抽痛。
他的右臂,那只嫁接了狼王颌骨、拥有撕碎铁甲恐怖力量的,异化之臂。
此刻被重重帛布包裹,置于裘毯之下。
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帛布之下,狼王的凶戾之气,正与他的血脉艰难地融合。
脊柱处传来的溃烂痛楚,提醒着他为获得这力量,所付出的代价。
他的左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触手冰凉的玉符。
那是代表,大燕最高兵权的“赭白马”兵符。
慕容俊在他病重期间“暂借”,又在他苏醒后第一时间归还,既是信任,也是试探。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如同狸猫行走于屋脊。
来者是他的心腹幕僚,亦是安插在慕容俊身边的暗桩之一,名唤幽影。
幽影身形矮小,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随时能融入阴影。
“王爷,河北急报,均已核实。”幽影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耳语。
慕容恪没有转头,冰晶义眼依旧望着窗外,只是左眼微微动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他的喉咙,因旧伤和病痛,发声艰难,若非必要,极少言语。
“冉闵残部,确已放弃,邺城周边所有据点。”
“焚毁带不走的粮草,裹挟部分工匠、医者,向南疾行。”
“其先锋董狰所率黑狼骑,已突破我军在漳水南岸的几处薄弱防线。”
“进入司州地界,夺取了目标……东晋竟陵城。”
“竟陵……”慕容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左眼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地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因“噬简症”而混沌的脑海。
竟陵,荆州北门户,控扼汉水,南下可威胁江陵。
东进可威逼江夏,是连接中原与江东的,战略要冲。
冉闵不去关中,投奔可能对他有微弱同情的前秦苻坚,也不留在河北与他死磕。
反而选择了南下,这最疯狂的一条路。
去捅东晋那个,看似庞大、实则内部纷争不断的马蜂窝。
“兵力几何?士气如何?”慕容恪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
“据‘镜鉴台’潜伏死士,冒死传回的消息…”
“冉闵直属的乞活天军、黑狼骑,加上沿途收拢的,零散汉人流民武装…”
“总数应在四万至五万之间,其中可战之兵,恐不足三万。然……”
幽影顿了顿,在斟酌词句,“其军虽疲敝,粮草短缺,但凶戾之气,更盛以往。”
“撤离途中,凡遇小股胡人部落或坞堡抵抗,皆尽屠戮,垒为京观,状若疯魔。”
“军中似有流言,称‘南向就食,就的是晋人的食’。”
慕容恪的左眼,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久食于敌,是乱世军队的生存法则。
但冉闵此举,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东晋再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府兵、荆州军并非摆设。
更何况,南方的气候、水网、城防体系,都与北方迥异。
冉闵这支以步骑见长、惯于野战争锋的军队,能适应几分?
“健康方面,有何反应?”他追问。
“东晋朝廷震动,会稽王司马昱、丞相谢安…”
“已急令荆州刺史桓冲,加强江陵、襄阳防务,北府兵亦有调动迹象。”
“但建康城内,士族清谈依旧,对是否全力迎击,还是试图招抚,争论不休。”
“有传言,谢安似有意借此机会,进一步整合江北兵权,压制桓氏。”
慕容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牵动了脸上的伤疤。
这就是东晋,这就是那些,衣冠南渡的士族。
即便刀剑即将加颈,内部的门阀倾轧、权力算计也从未停止。
冉闵这把北来的烈火,扔进南朝这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死水。
会激起怎样的波澜?是瞬间被扑灭,还是……将整个泥潭煮沸、炸开?
他闭上左眼,仅用那只冰晶义眼,“看”向幽影呈上的羊皮地图。
义眼的特殊视野中,地图上山川城池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或明或暗的气流。
代表冉闵军队的,是一股浓稠如血、充满暴戾的赤黑色气旋,正顽强地向南移动。
代表东晋的,则是数股纠缠不清、根基虚浮的彩色气流,在长江沿岸摇摆不定。
而代表他大燕的,是覆盖河北、逐渐向中原渗透的玄青色气运,厚重、冰冷。
但也带着一丝,内部权力交织,产生的滞涩感。
那是他与王兄慕容俊之间,那无法言说的猜忌之线。
“王兄……有何旨意?”慕容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幽影的声音更低:“陛下甚悦,认为冉闵南窜,乃天佑大燕,河北自此可定。”
“陛下已在宫中设宴,与可足浑皇后及近臣庆贺。”
“朝中有大臣建议,应趁此良机,遣使建康。”
“斥责东晋收容叛逆,或可索要淮北之地作为补偿。”
“亦有激进的宗室将领,如慕舆根将军等…”
“请求率兵尾随冉闵之后,趁其与晋军两败俱伤时,南下收取荆襄之地!”
慕容恪的右臂微微一颤,狼王颌骨似乎与他产生了共鸣,传来一阵嗜血的悸动。
南下……收取荆襄、江东!这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当年曹操,未能完成的伟业,他慕容恪若能实现…
必将名垂青史,让大燕的旗帜,插遍大江南北。
慕舆根的提议,代表着军中渴望战功、视南人如草芥的,鲜卑贵族普遍心态。
然而,慕容恪的冰晶义眼中,看到的却是重重隐患。
首先,是冉闵本人,他太了解,这个对手了。
冉闵不是流寇,他是被逼入绝境的猛虎,是汉人绝望中,凝聚成的复仇之魂。
其麾下的乞活天军、黑狼骑,是在战场上,淬炼出来的精锐,尤其擅长绝境求生。
东晋那些,久疏战阵的军队,真能挡住,这支哀兵吗?
若挡不住,会让冉闵在荆州甚至江东,站稳脚跟。
以其凶悍和复仇意志,整合南方资源,未来必成,比现在更可怕的心腹大患。
届时,大燕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拥有长江天险,以及丰厚物产的“冉魏”。
其次,是东晋的反应,谢安非庸才,北府兵亦有其战力。
一旦大燕军队南下,东晋在生存压力下,内部矛盾或许会暂时缓和,同仇敌忾。
届时,大燕将同时面对,冉闵残军和东晋主力的抵抗。
战线漫长,补给困难,水土不服……这些都是北方军队,南下的致命弱点。
苻秦的前车之鉴不远,他慕容恪岂能重蹈覆辙?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慕容俊的态度和国内的局势。
王兄“甚悦”,是真的认为高枕无忧,还是……
对自己这个功高震主、又拥有骇人战力的弟弟,更深层的忌惮的开始?
自己此番病重,慕容俊虽表面关切,但那份“关切”之下,是否有几分如释重负?
若自己此时请命南下,无论胜败,都会进一步加剧,王兄的猜疑。
胜了,功高震主,恐有“狡兔死,走狗烹”之祸。
败了,则威信扫地,给慕容俊和其他宗室口实。
更何况,河北新定,根基未稳,那些被镇压的坞堡、潜伏的乞活军残部。
还有西边虎视眈眈的苻秦,都需要强大的武力坐镇震慑。
若精锐尽出南下,后方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熟悉的恶心感涌上喉头,那是“噬简症”发作的前兆。
每当思虑过度,尤其是接触到汉人典籍。
还有战略相关的复杂信息时,他的大脑,就会产生排斥反应。
他强压下不适,左眼睁开,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传令,加派斥候,严密监视,冉闵军动向。”
“尤其是其与东晋军队接战情况,每日一报。”
“命慕容泓所部,向前推进至黄河南岸,做出渡河南下姿态。”
“但无我亲笔手令,不得擅自过河。”
“另,着令国内各州郡,加紧整训兵马,囤积粮草,加固城防,以防不测。”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静,没有丝毫要立刻南下争攻的意图。
幽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领命。
“是,王爷。那……朝中关于南下或遣使的议论……”
慕容恪缓缓抬起,那只被狼王颌骨寄生的右臂。
隔着帛布,指向地图上的竟陵位置,声音冰冷如铁。
“告诉王兄,冉闵此举,非是溃逃,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毒计。”
“我大燕当下之要务,非是劳师远征,为他人火中取栗。”
“而是稳固河北,消化所得,静观其变。让冉闵去和东晋,拼个你死我活吧。”
“待其两败俱伤,或一方显露出败象之时…”
“才是我大燕铁骑出动,收取渔利之机。”
他顿了顿,冰晶义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睿智。
“至于遣使建康?可以,但不是索地,而是……”
“申明我大燕‘讨逆’之立场,谴责东晋容留叛逆。”
“并‘善意’提醒谢安,冉闵之凶顽,犹胜虎狼。”
“让南朝先去尝尝,这‘武悼天王’的滋味吧。”
幽影深深俯首:“王爷深谋远虑,属下明白了。这便去安排。”
待幽影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慕容恪才吐出一口,带着冰寒白雾的气息。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裘毯滑落,露出瘦削却依然挺拔的身躯。
他走到窗边,那只正常的左眼,眺望着南方。
在他的冰晶义眼视野中,南方的天际,那赤黑与斑斓交织的气运旋涡。
正变得越来越浓烈,预示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正在荆襄大地的上空酝酿。
“冉闵……冉闵……”他低声念着,这个宿敌的名字。
“你竟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是自寻死路……”
“还是……真的要将这整个天下,都拖入修罗场,为你汉人的血仇殉葬?”
他仿佛看到了,冉闵那双燃烧着,无尽仇恨与决绝的眼睛。
看到了那支,在血与火中挣扎前行的军队。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对手间的敬意、种族间的隔阂、战略家的冷静。
以及一丝……莫名的怜悯,在他心中涌动。
他的抉择,已经做出,稳坐河北,静观虎斗。
但这“静观”之下,是绷紧的弓弦,是磨利的刀锋。
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发出雷霆一击。
第二幕:王宫宴
与慕容恪偏殿的冷寂肃杀截然不同,龙城王宫的正殿,此刻灯火通明。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夹杂着鲜卑贵族们,粗豪的笑语和酒杯碰撞的脆响。
燕王慕容俊设宴庆贺“河北砥定,逆闵南窜”,与会者皆是宗室重臣、心腹近侍。
慕容俊高踞主位,身穿绣着金狼的玄色王袍,头戴缀满东珠的冠冕。
面容俊伟,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长期纵情声色留下的虚浮。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由仇敌头盖骨镶金制成的酒碗,目光扫过殿中欢宴的群臣。
最终落在身旁,盛装的可足浑皇后身上,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
“诸位爱卿!”慕容俊举起骨碗,声音洪亮。
“冉闵那厮,丧家之犬,惶惶南窜,从此我大燕河北之地,高枕无忧矣!”
“此乃上天佑我大燕,亦赖诸位戮力同心!满饮此杯!”
“天佑大燕!陛下万岁!”群臣齐声应和,殿中气氛热烈。
身材魁梧如熊、脸上刺着,狰狞蝾螈纹的慕舆根将军。
猛地灌下一碗酒,抹了把络腮胡,声如洪钟地嚷道。
“陛下!冉闵南逃,正是我大燕铁骑,南下收取江南的大好时机!”
“末将愿为先锋,率我大燕儿郎,渡黄河,越淮水,直捣建康!”
“让那些只会清谈的南人,也尝尝我鲜卑弯刀的厉害!”
他的话引起了不少,年轻气盛的宗室将领的共鸣,纷纷出声附和。
殿中顿时充满了,一片喊打喊杀之声。
端坐在慕容俊下首的是国师,盲眼萨满宇文逸豆归。
他那覆盖着,银罩的左耳微微颤动,空洞的眼窝似乎“看”向了,慕舆根的方向。
声音干涩如同摩擦的骨头:“慕舆将军勇武可嘉。”
“然,南方瘴疠横行,水网密布,我军骑兵优势难以施展。”
“且东晋虽弱,尚有北府兵、荆州军可战。贸然南下,恐非万全之策。”
宇文逸豆归的脊骨,在袍服下轻微作响。
那是他利用体内植入的“卦盘”,进行占卜的迹象,他感受到的,并非吉兆。
慕容俊闻言,笑容微敛,看向坐在另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恪。
“王弟,你素来深谋远虑,对此事有何看法?”
他的语气看似随意,但目光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慕容恪病体初愈,兵符也已归还,他想知道,这个弟弟的锋芒,是否也随之收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慕容恪身上。
他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常服,与宴会的奢华格格不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冰晶义眼,在宫灯的映照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他缓缓起身,因身体虚弱,动作略显迟缓。
但那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威严,却让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他甚至没有看慕舆根,而是直接面向慕容俊。
嘶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兄,慕舆将军忠勇,国师谨慎,所言皆有道理。”
他先缓和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然,臣弟以为,当下之急,非在即刻南下。”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伸出未包裹的左手,指向南方。
“冉闵南窜,看似我燕国,除一心腹大患……”
“实则,是将一团足以焚天灭地的烈火,扔进了南朝,这个巨大的干草堆。”
他手指点向江陵、襄阳:“东晋内部,门阀倾轧,士族怯战。”
“冉闵这支哀兵,为求生路,其爆发出的战力,恐远超南朝诸公预料。”
“谢安、桓冲,能否挡住冉闵?若能,必是惨胜,国力大损;若不能……”
他的手指划过长江,直指建康,“则江南半壁,顷刻易主。”
“届时,一个整合了南方资源、仇恨我胡族更甚的‘冉魏’,将比现在可怕十倍!”
他收回手,转向慕容俊和群臣,冰晶一眼扫过众人。
“故,我大燕此时最佳之策,乃是稳固河北,厉兵秣马,静观其变。”
“先让冉闵与东晋拼杀。待其胜负已分或两败俱伤之时,我再以雷霆之势南下。”
“若晋胜,我则收取淮北,乃至荆襄。”
“若冉胜,我则趁其立足未稳,一举荡平,这最后的祸患!”
“此方为以逸待劳,坐收渔利之万全策。”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加低沉:“况且,河北新附,坞堡林立,乞活残部未清。”
“西有苻秦虎视,北有柔然汗国骚扰。”
“若我精锐尽出,后方空虚,万一有变,则根基动摇,悔之晚矣。”
慕容恪的分析,冷静、残酷,却直指要害。
殿中那些,刚才还热血沸腾的将领,也渐渐冷静下来,露出思索之色。
南下开疆拓土固然诱人,但若是陷入南方的泥沼……
或者老家被人端了,那才是灭顶之灾。
慕容俊看着慕容恪,眼中神色变幻。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的眼光,总是比他,比朝中大多数人,都要长远和毒辣。
这份睿智,让他倚重,也让他……忌惮。
慕容恪没有急于争功,反而提出稳守观望。
这既符合国家利益,某种程度上,也缓解了,他作为君王的疑虑。
“王弟所言,老臣谋国!”慕容俊终于展颜一笑,再次举起骨碗。
“就依王弟之策!传令各军,加紧操练,囤积粮草!”
“另,遣使南下建康,申明我大燕立场,告诉谢安,冉闵乃天下公敌……”
“若东晋无力剿除,我大燕……不介意代劳!”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威胁和挑拨。
“陛下圣明!”群臣再次举杯。
慕容恪微微躬身,坐回原位,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杯中美酒猩红如血。
他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殿中的欢声笑语,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荆楚大地。
飞到了那个与他纠缠半生、如今正走向最终宿命的对手身边。
他能“看”到,南方的天空,血色正浓。
第三幕:忆前尘
夜宴散去,宫阙重归寂静,慕容恪拒绝了车辇。
只带着两名贴身狼卫,踏着清冷的月光,步行返回自己的府邸。
龙城的春夜,风中仍带着寒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袍。
却让他因宴会,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回到那座,同样充满肃杀之气的王府,挥退众人,他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
这里的陈设,极其简单,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唯有四壁挂满了,巨大的地图和兵要地志。
这是他唯一不会,因“噬简症”而排斥的“文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种……金属与皮革混合的气息。
他走到最大的,那幅天下舆图前,目光再次落在,冉闵军队南下的路线上。
冰晶义眼在黑暗中,微微发出幽光。
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气运脉络。
代表冉闵的那股赤黑色气旋,在应城附近与代表东晋的斑斓气流……
猛烈碰撞、纠缠,预示着惨烈的战事,已然爆发。
“应城……桓冲……”他低声自语。
荆州刺史桓冲,并非庸才。
但面对冉闵这种,完全不顾常理、只凭一股血勇冲杀的对手,他能抵挡多久?
谢安的北府兵,虽经谢玄整顿,颇有战力,但主力尚在江淮,救援荆州需要时间。
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如同有无数根冰针,在穿刺他的脑髓。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地图上的线条变得模糊。
耳边响起,无数混乱的嘶吼,以及金铁交鸣之声。
这是冰晶义眼过度使用,和“噬简症”并发的征兆。
他闷哼一声,扶住墙壁。
右臂包裹的狼王颌骨,传来一阵不受控制的灼热和悸动,仿佛渴望鲜血与杀戮。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尸山血海的战场。
看到了冉闵手持龙雀横刀,胯下朱龙马,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
看到了“杀胡令”下,胡人尸横遍野的惨状。
也看到了自己指挥连环马阵,铁索横江,一步步将冉闵逼入绝境的冷静与残酷。
他与冉闵,是宿命的对手。
一个代表着胡人政权,鼎盛时期的秩序与力量。
一个代表着汉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复仇与毁灭。
他们之间的战争,早已超越了个人恩怨。
成为了那个时代,胡汉矛盾最极致的体现。
“冉闵……你若为胡人,当为一代雄主;惜为汉人,必成修罗……”
他喃喃重复着,自己曾经对冉闵的评价。
这句话,如今听来,更像是对这个时代,无可奈何的叹息。
乱世之中,个人的命运,终究被种族、土地的裂痕所裹挟,走向不可调和的悲剧。
他强忍着,头痛和恶心,走到书案前。
案上放着一封密报,是关于河北各地坞堡动向的。
一些原本观望的汉人坞堡,在得知冉闵南下的消息后,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还有西边,苻坚和王猛,绝不会放过,这个中原局势剧变的机会。
他们会对哪里下手?蜀地?还是……直接东进,威胁河北?
稳住河北,绝非易事。慕容俊沉浸在“高枕无忧”的喜悦中,但他慕容恪不能。
他必须像一头警惕的头狼,时刻关注着,领地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提起笔,这是一支特制的笔,笔杆由精钢打造。
笔尖沾的不是墨,而是一种特殊的矿物粉末。
可以在一种,经过处理的皮革上留下痕迹,以免触发他的“噬简症”。
他开始艰难地书写指令,调动兵力,部署防务,安抚坞堡,监视苻秦。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脑部的抽痛,和右臂狼骨传来的异样感。
书写完毕,他放下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
那只冰晶义眼即使闭上,似乎也能“看”到,外界的气运流动。
南方的血色与杀伐之气,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地传来。
他知道,他的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看似保守,实则是当前,最符合大燕利益的战略。
但这抉择,也意味着,将未来的不确定性,提升到了最大。
冉闵南下这步棋,彻底搅乱了,天下棋局。
最终是东晋扑灭这团烈火,还是烈火焚尽南朝。
或是……出现其他,意想不到的变数?
一切都充满了未知。而他,慕容恪,只能在这北方的龙城。
用他的冰眸狼骨,遥望南天,等待那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
第四幕:安河北
数日后,燕王慕容俊正式下诏,基本采纳了,慕容恪的策略。
诏书明令,加封慕容恪,为都督河北诸军事,总揽黄河以北防务及对南策略。
命慕容泓所部前出至黄河南岸据点,加强巡弋,施加压力,无王命不得擅自渡河。
责令各州郡守将,加强戒备,整军备武。
同时,派遣以能言善辩着称的汉臣皇甫真为使,南下建康。
慕容恪雷厉风行,立即以都督府的名义,发布一系列命令。
命大将悦绾,加强冀州、幽州边境巡防。
重点弹压那些与冉闵残部或有牵连的汉人坞堡,采取“剿抚并用”之策,恩威并施。
令驻守并州方向的慕容云,严密监视西面前秦苻坚的动向,增派斥候,加固关隘。
调集工匠加速修复在战争中受损的邺城等重要城池,将其打造为稳固的战略支点。
委派得力官员,督导春耕,恢复河北生产。
同时加大,粮草征收与储备力度,为可能到来的,长期战争做准备。
整个大燕国的战争机器,在慕容恪的操控下,高效而冷酷地运转起来。
方向明确,向内巩固,向外施压,但绝不轻易,投入主力决战。
这一日,慕容恪登上了,龙城最高的角楼。
春风料峭,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白发。他极目南眺,视线越过广袤的华北平原。
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荆楚战场上的硝烟。
他的冰晶义眼中,南方的气运,依旧混乱而激烈地碰撞着。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代表冉闵的赤黑色气旋,虽然依旧暴戾。
却似乎被一股,更加绵密的水泽之气所阻滞、缠绕,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而代表东晋的斑斓气流,则在最初的慌乱后,开始逐渐凝聚。
尤其是来自江陵方向,和下游建康方向的气流,正在向应城战场汇集。
“应城……成了绞肉场了。”他心中默念。冉闵的闪电突击,似乎遇到了硬骨头。
桓冲并非易与之辈,应城坚固,加上水网地利,足以让冉闵的骑兵优势大打折扣。
战争的节奏,正在从冉闵擅长的野战奔袭,转向东晋更熟悉的城池攻防和消耗战。
这对冉闵,是极其不利的。他缺粮,缺时间,缺稳定的后方。
每在应城城下多耽搁一天,他的军队就虚弱一分,而东晋的援军就更近一步。
“冉闵……你会怎么做?”慕容恪自言自语。
以他对冉闵的了解,这个人绝不会坐困愁城。是强行猛攻应城?
还是分兵掠地,寻找新的突破口?或者……再有更加疯狂的举动?
他无法预测。冉闵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充满了不可预知性。
但无论如何,他慕容恪的抉择已定。
大燕这头北方苍狼,已经磨利了爪牙,舔舐着伤口。
匍匐在幽燕之地,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南方。
它在等待,等待猎物,流血力竭的那一刻,等待最佳的扑击时机。
南风送来的,似乎已经不仅仅是春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慕容恪转身,走下角楼。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
河北的山河在他脚下,南方的风暴在他眼中,天下的棋局在他心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