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昨夜的馊酒混着今早的油炸鬼的腻味,糊在嗓子眼儿里下不去。
那几个老梆子还在巷子口蹲着,叼着旱烟袋,眯缝着眼,像几尊被香火熏黑了的泥菩萨,守着他们那点可怜的盼头吞云吐雾。
尽头那栋楼,挂着那个破牌子——同福客栈。
俩灯笼在风里晃悠,洒下的光黄不拉几,活像痨病鬼咳出的痰。
我抬脚迈过门槛。
一股热烘烘的,夹杂着汗味儿、胭脂味儿,还有他娘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啥玩意儿炖过头了的糊巴气,直接糊了我一脸。
里头。
嘿。
真成他妈唱大戏的了。
那姓郭的姑娘,小郭,正叉着腰,对着一个缩着脖子的伙计运气,手指头都快戳到人鼻梁骨上了:“姑奶奶我今天还就不信了!这地界儿就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她旁边那位吕秀才,轻手轻脚拽她袖子:“芙妹,芙妹,息怒,君子动口不动手……”
柜台后头,佟掌柜拨弄着一个紫砂壶,眼皮都没抬:“展堂,去,看看后院那鸡喂了没,莫要让她在这儿吼坏了嗓子。”
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老白,跟个泥鳅似的从旁边溜过来,嘴里应着:“好嘞掌柜的!”眼神却瞟着门口的我,带着点打量。
墙角那边,莫小贝正跟一个木盒子较劲,旁边站着祝无双,细声细气地劝:“小贝,莫要心急,这东西得讲究个巧劲儿。”
厨房帘子一掀,一股更浓的糊味儿涌出来,一个大脑袋探出来,嚷嚷着:“糊了糊了!这回真不怪我!是这灶火它自个儿窜上来的!”
我杵在门口,像个刚进城的二傻子。
穿着我那身唯一能见人的旧褂子,洗得都发白了,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口袋里揣着几张硬邦邦的纸,那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
我是个讼师。
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觉着的。
虽然我接的案子尽是些鸡毛蒜皮,东家丢只鸡,西家短斤两,赢来的铜板还不够买二两酒。
但我认死理。
我信这世上有个公道。
操。
至少我他妈曾经信过。
直到我迈进这个门。
“哟,这位客官,瞧着面生啊?” 老白凑过来,手里拎着块抹布,笑得像朵菊花,“打尖还是住店?”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个儿显得有点派头:“听闻贵宝地,同福客栈,能人辈出,消息灵通。”
那边正运气的小郭耳朵尖,立马转过头:“能人?谁?说我呢?”
吕秀才赶紧拉她:“芙妹,矜持,矜持……”
佟掌柜总算放下了她的紫砂壶,扭着腰走过来,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这位先生,看着像个读书人?有啥事,但讲无妨,额们同福客栈,最是公道。”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纸,小心翼翼地在桌上铺开。
纸上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标记着些只有我自己才懂的符号。
“在下……是为了一桩旧案而来。”
“旧案?”老白凑过来瞅了瞅,“这画的是啥?鬼画符似的。”
“此乃,”我指着那些线条,尽量让声音平稳,“七侠镇东南角,李家坳子,三年前一桩田产纠纷的方位图。”
屋里静了一下。
连小郭都忘了生气,眨巴着眼看我。
莫小贝丢开木盒子跑过来:“田产纠纷?好玩吗?有死人吗?”
祝无双把她往后拉:“小贝,莫要胡说。”
佟掌柜拿起一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先生,你这……额咋看不明白咧?三年前的旧账了,还翻它做甚?”
“公道!”我猛地提高了声音,吓了自己一跳,“李家老母含冤而死,留下的三亩水田,被其侄儿强占!此等不公之事,岂能因时日久远便烟消云散?”
我胸口起伏着,感觉那股熟悉的,为民请命的劲儿又上来了。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文绉绉地插话:“oh,my! 竟有如此不平之事!然则,时光荏苒,证据湮灭,恐难……”
“证据在此!”我又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这是当年地保亲手所画,按有手印的田契副本!”
小郭一把抢过去,展开看了看,又递给吕秀才:“秀才,你学问大,你看看,这玩意是真的不?”
吕秀才仔细瞅了半天,皱着眉头:“观此印泥色泽,纸张质地,倒不似作伪……只是,这笔画勾勒,略显仓促……”
老白在一旁抱着胳膊:“哥们儿,不是我说你啊,这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李家侄儿现在估计都搬走了吧?你费这劲儿图啥?”
“图个心安!”我斩钉截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此事关乎天理人伦!”
厨房里那位,李大嘴,擦着手走出来,吸了吸鼻子:“啥天理人伦?有我的红烧狮子头重要吗?都糊锅底了!”
佟掌柜瞪了他一眼:“闭嘴!没看见这儿说正事呢?”她又转向我,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先生啊,你这事儿,听着是挺让人唏嘘的。可咱们客栈,就是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你这……官司诉讼,得去衙门啊。”
“衙门?” 我冷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若是衙门管用,何须我这般人奔走?”
我指了指桌上那几张纸:“那李家侄儿,与衙门里的师爷,沾亲带故。寻常状子,递上去便石沉大海。”
小郭一听这个,又来劲了:“嘿!官官相护是吧?姑奶奶我最看不惯这个!这事我管定了!”
吕秀才一脸担忧:“芙妹,三思啊!此事牵扯甚广,恐引火烧身……”
“怕什么!”小郭一扬下巴,“咱们这儿不是还有白大哥吗?他点子多!”
老白赶紧摆手:“别别别,小郭你可别给我戴高帽,我这人胆子小,最怕惹麻烦。”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祝无双,轻声开口:“师兄,这位先生看着怪可怜的,若能帮,咱们就帮一把吧?”
老白撇嘴:“师妹,你是不知道,这世上可怜人多着呢,咱帮得过来吗?”
莫小贝跳着脚:“帮!当然要帮!多刺激啊!比玩盒子好玩多了!”
佟掌柜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按着太阳穴:“哎呀!吵死个人咧!都安静!”
她看着我,又看看桌上那几张破纸,眼神复杂。
“先生,不是额不帮你。你这事儿,难,忒难了。额们小本经营,担不起这么大风险。”
我心里一沉。
就知道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满腔热血,碰上一盆冷水。
我慢慢卷起那几张纸,动作有些僵硬。
“既如此……打扰了。”
声音干巴巴的。
就在我准备把纸塞回口袋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了它们。
是李大嘴。
他盯着那田契副本上的一个模糊印记,鼻子抽动了几下。
“这印泥……我闻着咋有点熟呢?”
所有人都看向他。
大嘴挠了挠他的大脑袋,努力回忆着:“有点像……有点像镇东头老王头家祖传的方子,他以前就在衙门边上摆摊,专门给人写状子、按手印啥的……”
老白眼睛一亮:“大嘴,你确定?”
“八,八九不离十吧!”大嘴有点不确定,但语气挺硬,“那老王头调的印泥,有股子特别的腥气,我跟他买过朱砂,错不了!”
小郭立刻来了精神:“那就是说,这玩意很可能真是从衙门那边流出来的?是真的?”
吕秀才又开始推眼镜:“然也!若此印泥确系王老丈所制,且其曾服务于衙门口,则此田契副本之真实性,便大增矣!”
佟掌柜的脸色缓和了些,她重新拿起那张田契,仔细看了看:“要真是这样……额倒是认识个老书吏,兴许能看出点门道。”
我那颗沉下去的心,又晃晃悠悠飘起来一点。
“掌柜的,您……您肯帮忙?”
佟湘玉叹了口气,把田契放下:“额不是帮你,是帮那个……呃,李家老母,对,帮那个可怜人。展堂,你去后院鸡窝……不是,你去把额那个放针线的枣木盒子拿来,最底下那层,有个蓝布包。”
老白应了一声,溜走了。
小郭兴奋地拍了我一下:“行啊你!有戏!”
我被她拍得一踉跄,心里却莫名有点热乎。
这同福客栈的人,好像……跟外面那些不太一样。
老白很快拿来了一个旧旧的蓝布包。佟掌柜解开,里面是几本发黄的小册子,还有一些零碎的纸条。
“这是额攒下的一些人情往来,还有以前跟衙门打交道时记下的东西。”她翻找着,“那个老书吏,姓冯,脾气怪,但认死理,他要是肯开口,说不定真能成。”
吕秀才凑过去看:“掌柜的,您还留着这些?”
“那是!”佟湘玉有点小得意,“做生意嘛,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些可都是额的小本本!”
祝无双抿嘴笑:“师姐心细如发。”
莫小贝嚷嚷:“快找快找!找到了我们去会会那个怪老头!”
就在佟掌柜翻找的当口,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摇着扇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歪眉斜眼的跟班。
“哟,佟掌柜,今儿挺热闹啊!”那男人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暴发户的油腻劲儿。
佟掌柜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堆起职业笑容:“是赵员外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展堂,看茶!”
老白不情不愿地倒了杯茶过去。
赵员外没坐,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桌上还没收起来的图纸和田契。
他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踱过来。
“这位先生,看着眼生啊。”他用扇子点了点我桌上的东西,“这是……画的什么玩意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郭往前一站,挡在我面前:“你谁啊?关你什么事?”
赵员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郭姑娘还是这么火爆脾气。鄙人赵德柱,在镇上也略有几分产业。这位先生拿的东西,我看着,倒是跟我家几年前丢的一份旧地契,有几分相像啊。”
放屁!
我心头火起,这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
“赵员外!”我忍不住开口,“此乃李家坳子李老太的田产图,与阁下何干?”
“李家坳子?”赵员外故作惊讶,“哎呀!那可巧了!我家那片产业,正好就跟李家坳子挨着!前些年确实丢过几张老契,没准儿就是被哪个不开眼的偷了,辗转落到先生手上了呢?”
他身后的跟班也跟着起哄:“就是!看着就像我们老爷家的!”
“拿出来给我们老爷看看!”
我气得手直抖,这简直是明抢!
吕秀才站出来,试图讲理:“赵员外,此言差矣!此物乃这位先生……”
“你算哪根葱?”赵员外斜睨着吕秀才,“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老白赶紧过来打圆场:“赵员外,赵员外,消消气,都是误会,误会!这位先生就是来问个路,这就走,这就走!”他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
佟掌柜也赶紧把桌上的图纸往我这边拢:“是啊赵员外,一点小事,不值当动气,您里边请,额让大嘴给您炒俩拿手小菜!”
赵员外用扇子敲了敲手心,皮笑肉不笑:“佟掌柜,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出现在你店里,万一惹出什么麻烦,对你这客栈的声誉,也不好不是?”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威胁。
小郭气得拳头都握紧了,被吕秀才死死拉住。
莫小贝躲在祝无双身后,探出脑袋做鬼脸。
李大嘴在厨房门口,举着个锅铲,敢怒不敢言。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
这就是所谓的“公道”?
有钱有势,就能指鹿为马?
我辛辛苦苦搜集的证据,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随口就能污蔑的“赃物”?
我猛地伸手,想把图纸抓回来。
赵员外却快了一步,用扇子压住了一张。
“别急嘛,先生。让我仔细瞧瞧,若真是我家的,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的眼神里带着戏谑和贪婪。
操他妈的世道!
就在我感觉血往头上涌,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时候。
一直没说话的祝无双,突然轻轻“呀”了一声。
她指着赵员外脚边:“员外,您的钱袋子,好像掉了。”
赵员外下意识地一低头,松开扇子去摸腰间。
就在这一瞬间,老白的手像一阵风似的掠过,被扇子压住的那张图纸,已经到了他手里,被他飞快地塞进了后腰。
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
赵员外摸到钱袋还在,愣了一下,再抬头,图纸已经不见了。
“嗯?图呢?”
老白一脸无辜:“什么图?员外,您看花眼了吧?地上什么都没有啊。”
小郭也反应极快,立刻接话:“就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就别出来瞎晃悠!赶紧回家歇着吧!”
吕秀才赶紧附和:“然也!赵员外日理万机,想必是劳神过度,出现了幻视。”
佟掌柜立刻顺着杆子爬:“哎呀,赵员外,您肯定是累着了!快,里边雅间请,额给您沏壶好茶,压压惊!”
赵员外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有点懵,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们几个,又看了看地面,确实啥也没有。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可能……可能是看错了。茶就不喝了,我还有事!”
说完,带着俩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等人走没影了,客栈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小郭第一个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瞧他那傻样!”
老白把图纸从后腰抽出来,拍着胸口:“哎呦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这要让他抢了去,可就说不清了!”
吕秀才一脸敬佩:“白兄,好俊的身手!”
祝无双浅浅一笑:“我就是看他太嚣张了,随口一说。”
莫小贝蹦起来:“无双姐姐最厉害了!兵不血刃!”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走了?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佟掌柜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然后瞪了我们一眼:“你们呀!就会给额惹麻烦!这赵德柱是镇上一霸,不好惹的!”
她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却没多少责怪的意思。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屋子人,心里头五味杂陈。
刚才那一瞬间的配合,天衣无缝。
他们……他们是在帮我。
冒着得罪地头蛇的风险,帮我这个刚认识的,穷酸落魄的讼师。
我喉咙有点堵。
“多谢……多谢诸位。”
佟掌柜摆摆手:“行咧,客气话就别说了。赶紧的,额找到冯老头的地址了,在东街柿子巷最里头,拐角那家。”
她把一张小纸条塞给我。
“趁着天还早,赶紧去。那老头脾气怪,去晚了他准睡觉。”
小郭摩拳擦掌:“我跟你去!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再拦着!”
吕秀才连忙道:“芙妹,我同去!或许能帮上忙。”
老白想了想:“成,你们俩跟着去,也有个照应。我和大嘴看家。”
祝无双柔声道:“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干粮,路上吃。”
莫小贝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被佟掌柜一把按住:“你去添什么乱!老实待着!”
我就这么晕乎乎地被小郭和吕秀才簇拥着,走出了同福客栈。
手里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还有被老白抢救回来的图纸。
外面的天光有点刺眼。
街市上人来人往,喧闹依旧。
可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操。
这他妈的同福客栈。
好像……有点意思。
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东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
柿子巷。
越往里走越安静,青石板路缝里长着青苔。
最里头,拐角,一扇掉漆的木门紧闭着。
小郭上前就要拍门,被吕秀才拦住。
“芙妹,稍安勿躁,待小生先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轻轻叩门。
“冯老先生在家吗?晚辈吕轻侯,特来拜访。”
里面没动静。
小郭等得不耐烦,扯开嗓子:“喂!有人没有?开门!”
还是没动静。
吕秀才又敲了敲,提高了声音:“冯老先生,晚辈受同福客栈佟湘玉掌柜所托,前来请教一二!”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沙哑苍老,极其不耐烦的声音:
“谁啊?吵吵什么?老夫睡觉呢!滚蛋!”
小郭火了:“嘿!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我们有事找你!”
“有事明天再说!天塌下来也别吵我睡觉!”
吕秀才还想再劝,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门缝,沉声道:
“冯老先生,在下为三年前李家坳子,李老太田产被占一事而来。闻听老先生熟知旧典,明察秋毫,望老先生念在逝者含冤,生者无依,拨冗一见!”
里面沉默了片刻。
然后,是拖鞋趿拉地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皱巴巴睡衣的老头,探出半张脸,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们三个。
“李家坳子?李老太?”他嘟囔着,“那老婆子……不是早死了吗?”
“正是!”我赶紧把田契副本从门缝里递进去,“此为当年地保所留副本,请您过目!”
冯老头眯着眼,就着门缝的光线,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手指在那印泥的印记上摩挲了几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嗯……是老王的印泥没错。”他抬起眼,看着我,“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李老太远房侄女所托,她势单力薄,求告无门。”
冯老头哼了一声:“赵德柱那小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这种昧心钱都赚。”
他把田契副本递还给我,打了个哈欠:“东西是真的。不过,光有这个,没用。”
“为何?”小郭急了。
“当年经手这事的地保,去年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冯老头慢悠悠地说,“死无对证。你们就算告到县太爷那儿,他赵德柱一口咬定这副本是假的,或者说是你们偷的,你们也没辙。”
我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又被浇灭了一半。
“难道……就没办法了?”
冯老头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办法嘛……倒也不是没有。”
我们三个立刻竖起了耳朵。
“当年那地保,虽然死了,但他有个习惯,喜欢把他经手的所有文书契约,都在他自己那本私账上记一笔。时间,地点,人物,事由,清清楚楚。”
“那本私账呢?”我急忙问。
“听说……”冯老头压低了声音,“被他婆娘收着。那婆娘改嫁了,现在住在……镇西头的杨柳胡同,好像是个卖豆腐的。”
操!
峰回路转!
“多谢老先生指点!”我激动地就要躬身行礼。
冯老头却摆了摆手:“别谢我,我什么都没说。赶紧走,别耽误我睡觉!”
说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小郭一拍大腿:“还等什么?去杨柳胡同啊!”
吕秀才却皱了皱眉:“此时已近午时,我们三个陌生面孔,贸然去找一个改嫁的妇人,打听她前夫的私账,恐怕……”
“恐怕打草惊蛇?”我接话。
“然也!”吕秀才点头,“若被那赵员外知晓,只怕会抢先下手。”
小郭急了:“那怎么办?总不能干等着吧!”
我想了想:“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回到同福客栈,把情况一说。
佟掌柜拍板:“这事儿,得智取,不能强攻。”
老白摸着下巴:“找个由头,接近那豆腐婆娘,套套话。”
李大嘴举手:“我去!我买豆腐去!我跟镇西头卖豆腐的张老六熟,能搭上话!”
祝无双道:“我也可以去,就说是买豆腐,闲聊几句。”
莫小贝嚷嚷:“我也要吃豆腐!”
最后决定,由李大嘴和祝无双,以买豆腐、闲聊家常的方式,先去探探路。
我们剩下的人在客栈等消息。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我坐立不安,在堂屋里来回踱步。
小郭被我晃得眼晕:“你别走了行不行?我头都晕了!”
吕秀才劝我:“先生稍安勿躁,李兄与无双姑娘机敏过人,定有收获。”
老白在一旁擦拭着他的茶杯,看似悠闲,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口。
佟掌柜则又开始拨弄她的紫砂壶,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算计什么。
快到傍晚的时候,李大嘴和祝无双终于回来了。
两人脸色都有些古怪。
“怎么样?”我们立刻围了上去。
李大嘴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那婆娘,嘴紧得很!我一提她前夫,她就跟我翻脸!”
祝无双补充道:“不过,我趁她不注意,瞟见她屋里柜子上,确实放着一个挺旧的蓝布包袱,看着像账本。”
“那就是了!”我心头一喜。
“可是,”李大嘴苦着脸,“她看得紧,根本拿不到啊!而且她家门口,好像有赵员外家的人晃悠。”
果然,赵德柱那边也盯着。
气氛又沉闷下来。
硬抢不行,偷看来也不行。
难道就卡在这儿了?
一直没说话的莫小贝,突然眨巴着眼开口:“她有没有孩子啊?”
祝无双想了想:“有个半大小子,八九岁的样子,在胡同口跟别的孩子弹石子玩。”
莫小贝眼睛一亮:“那就好办了!看我的!”
她凑到我们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了一番。
第二天上午。
杨柳胡同口。
几个孩子,包括莫小贝和那个豆腐婆娘的儿子,正在一起玩弹石子。
莫小贝玩得最好,赢走了那小子所有的石子。
那小子快哭了。
莫小贝大方地把石子还给他,还从兜里掏出几块糖:“给你吃,不哭鼻子了。”
小子破涕为笑。
过了一会儿,莫小贝指着他们家方向:“你家是不是有个蓝布包包?我跟你玩个游戏,你要是能把你家那个蓝布包包拿出来给我看一眼,我就把我这个最好看的毽子送给你!”
她拿出一个色彩斑斓的鸡毛毽子,在那小子眼前晃。
小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毽子,咽了咽口水:“就……就看一眼?”
“就一眼!而且不告诉你娘!”
小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抵挡住毽子的诱惑,溜回家去了。
没过多久,他果然抱着一个蓝布包袱跑了出来。
“快看快看!”
莫小贝迅速翻开,里面果然是一本厚厚的,页面发黄的旧账本。
她飞快地找到三年前,李家坳子,李老太田产交易的那一页,手指沾了点口水,把那一页的角落用力按了按,然后合上账本。
“好啦!看完了!毽子给你!”
她把毽子塞给小子,抱着账本就跑。
小子得了毽子,欢天喜地,也没多想。
同福客栈后院。
莫小贝把账本往我面前一放。
“搞定!”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找到那一页。
上面清晰地写着日期,事由:“李王氏(李老太)自愿将名下三亩水田,以市价转让于其侄李某某。”后面跟着地保的签名和红印。
而在那一页的右下角,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有一个淡淡的,用特殊墨水写下的字迹,因为莫小贝刚才用力按压,此刻微微显形——
“威逼,非自愿。”
操!
铁证!
这才是地保留下的后手!
他怕出事,偷偷记下了真相!
我拿着账本的手都在抖。
有了这个,看那赵德柱和李家侄儿还怎么抵赖!
客栈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看着那行小字,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小郭欢呼。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吕秀才感慨。
“小贝,立大功了!”老白揉着莫小贝的脑袋。
莫小贝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当然!”
佟掌柜也笑了,但随即又正色道:“东西是拿到了,可怎么递到衙门里头,让县太爷看到,还是个问题。那赵员外肯定在衙门里有人。”
一直沉默的祝无双,轻声细语地开口:“师姐,我听说,新来的县太爷,是个读书人出身,好像……还挺喜欢听戏文典故的?”
吕秀才眼睛一亮:“戏文典故?小生对此略有涉猎!”
老白一拍大腿:“有了!秀才,你就去衙门,不说告状,就说有个奇闻异事,关乎本地民风教化,要讲给县太爷听!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编成戏文故事!”
佟掌柜点头:“这个法子好!不着痕迹!”
小郭摩拳擦掌:“那我跟秀才一起去!给他壮胆!”
事情就这么定了。
吕秀才连夜赶写了一个简短但情节曲折的戏文段子,把李家田产案隐晦地编了进去,重点突出了地保的暗中记录和恶霸的欺压。
第二天,他和郭芙蓉就去了衙门。
我们剩下的人在客栈,又是坐立不安地等。
这次等得更久。
直到下午,两人才回来。
吕秀才一脸兴奋,进门就喊:“成了!成了!县太爷听了戏文,若有所思,当场就吩咐师爷,去调阅三年前的旧卷宗了!”
小郭也满脸红光:“我看那县太爷,像是个明白人!”
又过了两天,衙门传来消息。
重新审理李家坳子田产案。
有地保的私账为证,上面“威逼,非自愿”的字迹经过辨认,确系地保亲笔。
赵员外和李家侄儿虽然极力狡辩,但在铁证面前,无从抵赖。
县太爷当堂判决,强占的田产归还李老太的远房侄女。
赵员外因涉嫌诬陷和威胁,被罚了一大笔银子。
消息传到同福客栈,众人欢呼。
我站在客栈大堂里,看着兴高采烈的他们,心里那块堵了多年的石头,好像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过程曲折,虽然用了点非常手段。
但公道,总算以它自己的方式,艰难地来了。
佟掌柜笑眯眯地看着我:“先生,这下满意了吧?”
我深深作了一揖:“多谢掌柜的,多谢诸位!若非各位鼎力相助,在下……在下此事难成!”
老白摆摆手:“客气啥,路见不平呗。”
小郭得意道:“那是!我们同福客栈,就是专治各种不服!”
吕秀才摇头晃脑:“此乃正义之胜利,人心之所向!”
李大嘴嚷嚷着:“今天高兴!我给大家加菜!红烧狮子头!管够!”
莫小贝跳着:“我要吃糖葫芦!”
祝无双温柔地笑着,开始收拾桌子。
那天晚上,同福客栈跟过年一样热闹。
李大嘴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笑着,闹着。
我喝着他们自酿的米酒,听着小郭和秀才斗嘴,看着老白和佟掌柜眉眼间的默契,感受着莫小贝的调皮和李大嘴的憨厚,还有祝无双那份安静的温柔。
这地方,吵闹,混乱,有时候还挺坑。
但,有温度。
操。
跟我之前想的,真他妈不一样。
第二天,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案子结了,我也该继续我的路了。
佟掌柜塞给我一个包袱,里面是些干粮和盘缠。
“先生,以后要是路过七侠镇,记得来坐坐。”
老白拍拍我肩膀:“哥们儿,以后接案子眼睛擦亮点,别光认死理。”
小郭挥着拳头:“再有不平事,尽管来找姑奶奶我!”
吕秀才文绉绅地告别:“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祝无双递给我一个水囊:“路上喝。”
莫小贝塞给我一把糖:“请你吃的!”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下次来,给你做不糊的红烧狮子头!”
我背着包袱,走出同福客栈。
阳光正好,洒在七侠镇的青石板路上。
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的味道。
但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它难闻了。
我回头看了看那块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招牌。
同福客栈。
嘿。
这地方,有点意思。
我笑了笑,转身,迈步汇入了街上的人流。
前路还长。
但心里,好像比来时,亮堂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