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馊饭混着古怪的味儿,像谁把隔夜菜倒进了废机油桶。
巷子口几个老头蹲着抽旱烟,烟圈懒洋洋往上飘,活像他们那点可怜的魂儿正在出窍。
两盏破灯笼挂在门口,灯罩裂了缝,漏出的光在地上涂出几块癞痢头似的亮斑。
门大敞着,里面嗡嗡响,像一群苍蝇在开他妈的联谊会。
我杵在门口,腿肚子有点转筋。
不是怕,是饿的。
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兜里比脸干净,最后一个铜板昨天换了半碗掺水的酸梅汤,喝下去更饿得慌。
里面比外面还热闹。
跑堂的白展堂——就是那个传说中轻功贼好的“老白”——正跟一块悬浮在半空的抹布较劲,那抹布上下翻飞,他左扑右闪,嘴里嚷嚷:“哎哟喂!你这玩意儿成精了是吧?客官您稍等,我这就把这妖孽收了!”
柜台后面,老板娘佟湘玉扒拉着一个琉璃算盘,珠子碰在一起叮当响,不像算账,倒像弹棉花,她喊道:“展堂!莫要耍宝咧!快些收拾干净,一会儿邢捕头要来喝茶!”
角落里,郭芙蓉和吕秀才头碰头盯着一本发光的书,郭芙蓉一巴掌拍在吕秀才背上,拍得他直咳嗽,吕秀才连忙说道:“芙妹!轻点!我这身子骨可比不得你练武之人!”
郭芙蓉瞪着他吼道:“吕轻侯!少废话!这‘量子道德经’你到底看懂没?老娘还指望它突破内力瓶颈呢!”
“小郭姐姐,”莫小贝从楼梯上探出脑袋,手里拿着个油汪汪的鸡腿,“你们吵啥呢?影响我啃鸡腿了!”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光头,油光锃亮,嚷嚷着:“吵啥吵?我这‘混沌鸳鸯锅’正要勾芡呢!火候差了你们赔啊?”
祝无双端着一盘点心飘过来——真他妈是飘,脚不沾地——轻声细语:“师兄,莫要着急,慢慢来嘛,各位,尝尝新做的‘因果律桂花糕’,吃了不一定管饱,但能让你暂时忘了饿。”
我站在这一片混乱中心,像个误入蛤蟆坑的呆头鹅。
我是个……算了,说出来都嫌寒碜。
以前倒腾过几天古玩,眼力不行,尽收些西贝货,赔得底儿掉。
后来帮人写过状子,字认得不全,差点被县太爷打板子。
最近在鼓捣一种叫“情绪香料”的玩意儿,就是把人的喜怒哀乐提纯了,当熏香卖,据说能助眠还是招桃花啥的。
可惜技术不过关,上次差点把主顾家给点着了。
总之,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
来这儿,是因为听说同福客栈老板娘佟湘玉最近迷上了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想看看能不能把这最后一点“绝望香精”推销出去,换顿饱饭。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佟湘玉终于抬眼瞅见了我,眼神像秤砣,上下掂量我的斤两。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说道:“那个……老板娘,我这儿有点好东西,您给掌掌眼?”
我掏出那个小琉璃瓶子,里面装着半瓶灰扑扑的液体,看着跟阴沟水差不多。
“这是何物?”佟湘玉挑眉问道。
“情绪香精!提纯自一位绝世高手比武招亲失败后的悲愤之情!点上一滴,满室生香,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有助于……有助于领悟人生真谛!”我硬着头皮吹嘘。
白展堂凑过来,鼻子抽动两下,说道:“嘿!有点意思啊!闻着是有点……呃……想哭哭不出来的感觉。”
郭芙蓉也凑过来,猛吸一口,然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喊道:“阿嚏!什么破玩意儿!跟放了仨月的臭豆腐一个味儿!吕轻侯,你闻闻!”
吕秀才皱了皱眉,小心翼翼闻了闻,摇头晃脑:“嗯……此味辛涩,主肝胆郁结,似有离愁别绪,又带三分不甘,七分懊恼……芙妹,此物不祥,恐伤脾胃啊。”
“去你的!穷酸!”郭芙蓉对着他撇嘴说道。
佟湘玉拿起瓶子,对着光看了看,问道:“颜色倒是稀罕,咋卖?”
我心中一喜,伸出两根手指:“二两……不,一两银子!”
佟湘玉手一抖,差点把瓶子摔了,喊道:“额滴神呀!你咋不去抢咧?展堂,送客!”
白展堂立马架起我胳膊,说道:“哥们儿,对不住了啊,我们这小本经营……”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祝无双突然开口,她盯着那瓶子,眼神有点直,“师兄,你让我仔细看看。”
她接过瓶子,打开塞子,轻轻一嗅,然后……她眼圈红了。
“这味道……好像……好像我小时候弄丢的那只小花猫……”她声音哽咽起来。
全场寂静。
连那块悬浮的抹布都停在了半空。
李大嘴从厨房伸出脑袋,喊道:“咋了咋了?谁又欺负无双了?老子跟他拼了!”
佟湘玉赶紧拍祝无双的后背,安慰道:“无双啊,莫哭莫哭,一只猫嘛,回头嫂子再给你买一只。”
“不是猫……”祝无双摇头,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是这味道……让我想起好多事……心里……心里堵得慌……”
吕秀才眯起眼睛,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无双姑娘心思细腻,共情能力远超常人!这香精勾起了她潜意识里的悲伤记忆!妙啊!真是妙啊!”
妙你个穷酸脑袋!我心想,这下生意彻底黄了。
谁知佟湘玉眼珠一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道:“哎呀呀!额说这位……大师!你这香精,果然非同凡响!能让人忆起前尘往事,感悟人生酸楚,这可是修心的宝贝啊!”
我懵了,说道:“啊?是……是吧?”
“一两银子是吧?额买了!”佟湘玉拍板,然后压低声音,“不过,大师,你得帮额一个忙。”
“啥忙?”我问道。
“你看啊,”她指着客栈大堂,“我们这儿吧,最近生意是还行,但总觉得少了点……韵味,客人来了就是吃饭睡觉,缺少心灵的触动!你能不能……用你这宝贝,给咱们客栈也‘熏’一下,提升提升格调?让客人们流连忘返,下次还想来!”
我差点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用这破玩意儿熏客栈?还提升格调?这娘们脑子没毛病吧?
但看着佟湘玉那殷切的眼神,再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我把到嘴边的吐槽咽了回去。
“成……成吧。”我答应道。
于是,同福客栈的首次“情绪熏香体验”,就在一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江湖骗子指导下,仓促开始了。
李大嘴贡献出他熬汤用的小香炉,我战战兢兢滴入一滴“绝望香精”。
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点像霉变的书籍,又有点像放久了的草药,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铁锈味?
烟雾扩散开来。
最先有反应的是白展堂,他本来在擦桌子,动作突然慢了下来,眼神变得迷茫,望着窗外喃喃自语:“想当年……我要是没失手偷了那块玉……现在是不是也儿女成群了……”
郭芙蓉吸了吸鼻子,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不对!这味儿不对!怎么让我想起上次跟吕轻侯吵架,他居然敢说我不可理喻!气死老娘了!”
吕秀才赶紧缩脖子,说道:“芙妹息怒!小生……小生那是口不择言!”
莫小贝把鸡腿一扔,扑到佟湘玉怀里,哭喊道:“嫂子!我想我哥了!哇……”
佟湘玉抱着莫小贝,自己也红了眼眶,说道:“额滴小贝啊……你哥那个没良心的……丢下我们姑嫂俩……”
祝无双早已哭成了泪人。
连李大嘴都从厨房探出头,用围裙擦着眼睛,说道:“这味儿……咋让我想起我娘做的疙瘩汤了呢?我娘要是还在……”
整个同福客栈顿时被一种诡异的悲伤氛围笼罩。
客人们面面相觑,有的开始叹气,有的低头抹眼泪,还有一个大汉居然呜呜哭了起来,说想起他家那头病死的牛。
我站在角落,看着这鸡飞狗跳、愁云惨淡的一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操!这回玩砸了!
这哪是提升格调?这分明是砸场子啊!
果然,邢捕头带着燕小六巡街刚好走到门口,伸头一看,吓了一跳,喊道:“哎呦喂!这同福客栈是改灵堂了还是咋地?咋一个个哭丧着脸呢?”
佟湘玉赶紧抹了把脸,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邢捕头来啦!没事没事!我们……我们这是在进行一种新型的情感交流活动!忆苦思甜!对,忆苦思甜!”
“甜啥呀甜!”郭芙蓉带着哭腔吼了一嗓子,“我这心里比黄连还苦!”
吕秀才赶紧捂住她的嘴,说道:“芙妹!慎言!慎言啊!”
邢捕头将信将疑地坐下,抽了抽鼻子,问道:“啥味儿啊这是?怪呛鼻子的。”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回过神来。
悲伤的气氛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声,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的沉默。
白展堂赶紧扇风,说道:“哎哟喂,这香炉是不是坏了?咋这么大烟呢?我拿去扔了!”
佟湘玉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饱饭怕是没指望了,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就在我琢磨着怎么溜号的时候,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
是个穿着绸缎褂子的胖商人,满脸焦急,一进来就嚷嚷:“佟掌柜!佟掌柜!救命啊!”
这人我认识,是镇上有名的绸缎庄老板,钱掌柜。
佟湘玉赶紧迎上去,问道:“钱掌柜,这是咋咧?慢慢说。”
钱掌柜喘着粗气,说道:“我家……我家库房里闹鬼了!”
“闹鬼?”佟湘玉惊讶道。
“是啊!每天晚上,库房里就传出呜呜的哭声,还有……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儿!跟……跟刚才你们这儿这味儿有点像!”钱掌柜指着还没散尽的烟雾,心有余悸。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和我手里那个小琉璃瓶。
佟湘玉的眼睛唰地亮了。
“额滴神呀!”她一拍大腿,“大师!您这香精,还能驱鬼?!”
我:“???”
这他妈的都哪跟哪啊!
钱掌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手,说道:“大师!您真是高人啊!未卜先知!您一定得帮帮我!价钱好说!”
我张了张嘴,还没想好怎么编,佟湘玉已经替我答应了:“没问题!钱掌柜,这位大师是额特意请来的高人!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展堂!无双!你们陪大师走一趟!务必把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白展堂和祝无双对视一眼,都有点懵。
我更懵。
我就想骗顿饱饭,怎么还扯上捉鬼了?
但钱掌柜已经掏出了一锭明晃晃的银子,塞到我手里,说道:“大师!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银子沉甸甸的,带着体温。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操!
捉鬼就捉鬼!
大不了……到时候见机行事!
于是,半小时后,我,白展堂,祝无双,三人站在了钱掌柜家阴森森的库房门口。
库房很大,堆满了布匹,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布料和灰尘的味道。
当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跟我那“绝望香精”有点像,但更复杂、更阴沉的味道。
“就……就是这儿了,”钱掌柜躲在后面,声音发颤,“每到子时,就有哭声……”
白展堂抽出他那根小棍儿——据说是什么高科技点穴笔——警惕地四处张望,说道:“老钱,你放心,有我和无双在,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都得现原形!”
祝无双则拿出一个罗盘样的东西,上面指针乱转,说道:“此间气息紊乱,似有怨念凝聚。”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琉璃瓶,心里直打鼓。
这要真是鬼,我这破玩意儿顶个屁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库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我们三人的呼吸声。
子时到了。
突然,一阵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哭声,从库房最深的角落传了出来。
呜呜……呜呜……
像是个女人在压抑地哭泣,听得人头皮发麻。
钱掌柜吓得差点蹦起来,喊道:“来了!来了!”
白展堂低喝一声:“谁在那儿装神弄鬼?出来!”
哭声戛然而止。
但那股奇怪的味道,却骤然浓烈起来。
祝无双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说道:“师兄,小心!有很强的能量波动!”
话音刚落,角落里一堆高高的绸缎后面,猛地窜出一个白影!
速度极快,直扑我们而来!
“哎呀妈呀!”白展堂吓得往后一跳,手里的小棍儿差点掉了。
祝无双倒是镇定,手腕一翻,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已经夹在指间。
我也吓得够呛,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琉璃瓶往前一扔!
“啪嚓!”
瓶子砸在白影上,碎了。
里面那点灰扑扑的液体溅了那白影一身。
然后……
那白影停了下来。
居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一只胖乎乎、眼睛像蓝宝石一样的波斯猫。
它被液体溅到,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疯狂打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每打一个喷嚏,它身上就冒出一小股淡淡的、跟刚才哭声很像的白烟。
我们几个都傻眼了。
钱掌柜壮着胆子凑过来,疑惑道:“这……这是?”
那只猫打了好一阵喷嚏,终于停下来,委委屈屈地“喵”了一声,然后走到角落一个破篮子旁,用爪子扒拉了几下。
篮子里,居然有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猫崽!
而篮子旁边,放着一个打翻的小香炉,炉灰洒了一地,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是从这儿来的。
祝无双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香炉和周围的痕迹,又看了看那只母猫,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不是鬼!是这只猫妈妈!”
原来,这只母猫不知怎么溜进了库房,还在这里生了崽。
打翻的香炉里,残留着一种特殊的香料,这种香料受潮变质后,散发出的气味能轻微影响生物情绪,加上库房空旷,产生了回音,母猫因为护崽,发出的警告性的低鸣和叫声,经过回音放大和香料影响,听起来就像女人的哭声!
而我这误打误撞的“绝望香精”,成分恰好能中和那种变质的香料,猫一闻到,刺激得打喷嚏,把吸入的残留香料气息都喷出来了,所谓的“鬼哭”自然就消失了。
真相大白。
哪有什么鬼,就是一只猫妈妈和一堆巧合。
钱掌柜哭笑不得,赶紧叫人把猫妈妈和小猫崽妥善安置了,千恩万谢,又把剩下的酬劳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白展堂拍着我的肩膀,说道:“行啊哥们儿!深藏不露啊!你这玩意儿虽然闻着不咋地,关键时刻还真顶用!”
祝无双也微笑着说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师兄,这位先生虽看似……落魄,却有其机缘。”
我捏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看着七侠镇夜空那轮不算太明亮的月亮,心里百感交集。
我他妈的就是个骗子。
用瞎捣鼓的破烂,蒙对了一回。
但这感觉……好像还不赖?
至少,今晚能吃顿饱饭了。
回到同福客栈,佟湘玉听了经过,对我肃然起敬,说道:“大师!额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以后您这香精,我们客栈包了!定期来熏一熏,提神醒脑,驱邪避灾!”
我:“……”
算了,有钱赚,还能蹭饭,当个定期来放烟的“大师”也挺好。
就是这烟……得改良改良,至少别闻着像臭豆腐了。
我坐在大堂角落,啃着李大嘴特意给我加的鸡腿,听着周围的喧闹。
郭芙蓉和吕秀才又在为“量子道德经”吵架,莫小贝啃着新鸡腿看热闹,白展堂继续跟那块智能抹布搏斗,祝无双安静地擦着桌子,佟湘玉扒拉着琉璃算盘,嘴里念叨着这个月的收支。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像绝望,倒有点像……生活本身。
妈的!
这鬼地方。
好像……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