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臣的泣血控诉,瞬间引爆了席间压抑已久的不满。
几位原本就对婉棠掌权心存芥蒂,或与萧家关系密切的官员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离席跪倒。
“皇上!王大人所言极是。北境告急,国库吃紧,宫中却如此奢靡,臣等痛心疾首啊!”
“德妃娘娘此举,实在有失体统,恐损陛下圣德!”
“如此耗费,钱粮从何而来?莫非真如传言所说,动用了军需款项?”
一时间,批判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浪潮向婉棠席卷而去。
楚云峥眉头紧锁,面对群情激愤的臣子,他即便有心维护,此刻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这过于华丽的盛宴开脱。
萧四海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趁势起身,语气沉痛却字字如刀:“皇上,德妃娘娘或许本意是想彰显皇家威仪,庆贺佳节,但其行为确已造成不良影响,引得朝野非议,军心浮动。”
“若此事传至北境,让那些正在忍饥受冻、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作何感想?”
“臣恳请皇上,为大局着想,严明宫规,以安天下之心!”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将婉棠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逼到了绝路。
楚云峥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用力握了握婉棠冰凉的手。
他面上依旧沉凝,声音却极低地、清晰地传入婉棠耳中。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没事,有朕在。”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松开,缓缓站起身。
那一瞬间,他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威严无比,目光如炬,扫过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
楚云峥还未开口,婉棠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越,在一片肃杀中显得格外突兀。
众人皆愕然望去,只见婉棠缓缓起身,仪态依旧从容。
她面向那位率先发难的老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大人忧国忧民,本宫感佩。”
“只是大人指控本宫奢靡无度,耗费国孥,却是冤枉本宫了。”
她目光扫过满殿华美的器具与珍馐,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实不相瞒,今日宫宴,从这盛菜的錾金银盘,饮酒的夜光杯,到诸位筷箸,乃至席间每一道菜品、糕点,本宫未曾动用内务府一分一毫。”
“荒唐!”立刻有官员斥道,“未曾动用一分一毫?难道这些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自然不是凭空而来。”婉棠唇角含笑,从容不迫,“这盛装‘水晶螃蟹’的琉璃碟,乃京都‘玲珑阁’所出。”
“诸位手中的夜光杯,是‘珍宝斋’的镇店之宝。”
“就连这满殿的金银器皿,也多由‘鑫盛号’提供。”
“至于食材,”她顿了顿,看向楚云峥面前那碟精致的点心,“这闻所未闻的‘水晶螃蟹’、透明月饼等新奇菜式,乃至大部分食材,皆由城南新开的‘百味楼’鼎力赞助。”
她每报出一个名号,席间便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这些皆是京城中新近崛起的商号。
“信口雌黄!”太后抓住把柄,厉声道,“你身为后宫妃嫔,竟与商贾之家纠缠不清,成何体统!”
婉棠面向太后,不卑不亢:“太后娘娘,商贾亦是皇上子民,他们有报效朝廷之心,愿借此佳节为皇家盛宴、为北境将士尽一份心力,其情可嘉。”
“况且,”她话锋一转,掷地有声,“本宫已与诸位东家言明,今日宴席之后,所有赞助之器具,无论是金银玉器还是琉璃珍玩,将悉数进行公开拍卖,价高者得!”
“而拍卖所得全部银两,将一分不差,立即用于采购棉衣、粮草,火速运往北境,犒劳将士!”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方才发难的群臣:“诸位大人若有心,届时也可参与竞拍,既得精美器物,又为前线将士贡献一份力量,岂非两全其美?”
这一番反转,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方才还在痛斥奢靡的官员们,此刻看着眼前精美的器具,心思已然活络起来。
既能得实惠,又能博个支持军务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楚云峥紧绷的脸色瞬间缓和,眼底闪过激赏。
他朗声大笑:“好!好一个德妃!”
“竟能想出如此妙法,既全了皇家体面,又解了军需之急,更彰显我凤栖官商同心!众爱卿,还有何异议?”
【还是我棠棠厉害,这些商号,可全是我棠棠最近开的店铺。】
【本来还没什么名声,今日之后,所有商铺,都会成为京都最火热的地方。】
【毕竟宫宴都要用这些商号的东西。本来婉棠就要给北境捐钱捐粮,这样不仅解决了北境问题,婉棠还能博得好名声,甚至让皇家给她打了个免费的广告,简直是赢麻了。】
方才还跪地不起、义愤填膺的臣子们,此刻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半个指责的字来。
太后脸色铁青,却也无法再发作。
婉棠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缓缓落座。
皇帝看向婉棠的眼神愈发深邃,那其中翻涌的不仅是惊艳,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宠溺与骄傲。
他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再次握住婉棠置于案下的手。
婉棠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侧过头对他嫣然一笑,那笑容褪去了方才应对群臣时的锋芒,染上了几分灯辉下的柔美与依赖。两人之间这旁若无人的温情互动,深深刺痛了太后的眼睛。
她脸色沉郁,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终是忍不住从鼻息间逸出一声冰冷的哼声,打破了那片刻的旖旎。
“既然事情已明,诸位便收起那些无谓的争执,继续饮宴吧,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太后语气淡漠地发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宴席之上。
丝竹之声再起,舞姬翩跹入殿,只是这盛宴的气氛,经此一波折,已然变得微妙而复杂,暗流在觥筹交错间无声涌动。
丝竹声悠扬,舞姬退下后,席间片刻的安静被李萍儿打破。
她盈盈起身,向御座行礼,声音柔婉:“皇上,太后娘娘,臣妾不才,愿献舞一曲,为宴席助兴。
她今日亦是一身素雅装扮,水袖轻扬,随着乐声翩跹起舞。
她的身段柔软,舞姿曼妙,尤其那回眸间刻意模仿的、带着几分清冷孤高的神态,竟与记忆中白梨的几分神韵隐隐重
楚云峥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李萍儿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随即泛起些许复杂的波澜,似是追忆,又似是一丝触动。
他看得专注,并未言语。
李萍儿一舞毕,得到皇帝一个淡淡的“赏”字,心满意足地退下
有了她开头,柳贵人立刻不甘示弱地起身:“皇上,臣妾近日也新学了一首曲子,请皇上品鉴。”
她抱琴而坐,指尖流淌出的,正是当年白梨最常弹奏的那首《幽兰操》。
琴音淙淙,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白梨那清越空灵的技法,眉眼间也带着刻意营造的哀愁。
然而,这一次,楚云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目光已不如方才专注,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紧接着,又有两位低位嫔妃鼓起勇气,一个献歌,一个献舞,无不在姿态、神情或选曲上努力向那个模糊的“白梨”靠拢。
起初那点因李萍儿勾起的朦胧追忆,在这些接二连三、拙劣或刻意的模仿下,渐渐变了味道。
美好的记忆被一次次生硬地复刻、搬演,如同珍贵的画卷被无数双手反复临摹,失去了原本的神韵,只余下僵硬的形式和急于求成的讨好。
楚云峥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频率渐快,显露出内心的不耐与厌烦。
那些曾经让他心动的姿态、曲调,此刻只让他觉得聒噪且廉价。
他甚至不愿再看向场中,目光低垂,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席间一些敏锐的妃嫔和大臣已然察觉圣心不悦,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唯有婉棠,始终从容地坐在皇帝身侧。
她并未因这些模仿而感到威胁或不安,甚至没有过多关注场中的表演。
她只是偶尔为楚云峥布菜,或是低头与身旁的明辉轻声细语,唇边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
仿佛周遭这一切的争奇斗艳、东施效颦,都与她无关。
她不再需要模仿任何人,她自身的存在,在这满殿浮躁的模仿者中,反而成了一种独特而稳固的风景。
太后将皇帝眉宇间的不耐与厌烦尽收眼底,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雍容,瞬间压过了殿内略显尴尬的乐声
“皇帝,看来这些寻常技艺,是入不了你的眼了。”
她话音微顿,目光转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唇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不过,哀家为你精心挑选的皇后,今日,也来了。”
就在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宣告而惊疑不定时,一阵空灵清越的歌声,如同月下清泉漱石,自殿外幽幽传来。
那歌声婉转缥缈,不带丝毫烟火气,瞬间涤荡了殿内先前所有的嘈杂与刻意
只是一个起音,楚云峥敲击扶手的动作便蓦地停住。
他倏然抬头,目光锐利地投向殿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被瞬间击中心脏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歌声……太像了。
不是形似,而是神髓,是那股子浸入骨子里的清冷与孤高,与记忆深处那抹无法忘怀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那歌声渐近,如烟似雾,缠绕着殿外的月色流淌而入。
一道倩影出现在宫灯摇曳的光晕里,刻意停留在光影模糊之处,试图营造一种朦胧神秘之感。
萧雨柔身着素雪绢云形千水裙,臂挽烟霞软纱,身姿窈窕,正欲随着乐声缓缓展现真容,完成这精心设计的出场
然而,御座之上的楚云峥,在看清那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衣着打扮、感受到那刻意模仿的歌声与姿态时,脸色骤然阴沉如水。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惊艳与怀念,反而翻涌起被触犯逆鳞般的暴怒与难以言喻的心塞
这哪里是怀念?
这分明是将他心底最珍贵、最不容亵渎的记忆,当成了一场可以随意编排、用来争宠的戏码!
是对白梨的玷污!
“够了!”
他猛地将酒杯掼在案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打断了即将进入高潮的乐声,也打断了萧雨柔预备抬首显露真容的动作。
楚云峥霍然起身,龙袍袖摆带起一阵冷风,目光如寒冰利刃般扫过太后,又落在那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萧雨柔身上,语气森冷
“东施效颦,装神弄鬼!朕看着,只觉无趣透顶!”
他甚至没有给萧雨柔完全亮相、说出一个字的机会,便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愤然离。
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将满殿的震惊、太后的错愕以及那精心设计的“替身”,彻底抛在了身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萧雨柔僵立在殿中,脸上血色尽褪,那维持了一半的、预备展现的完美姿态,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难堪与羞愤。
太后握着凤椅扶手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脸色难看至极。
婉棠垂眸,掩去眼底一丝极淡的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