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请看,”他的声音清朗而急促,带着发现真相的激动。
“这是秦彦代王明盛将军批复的十几份各种类型的日常军务文书,时间跨度近一年。而这三份……”
他又拿出三份单独的文件摆在一旁,手指点在签名处,“王明盛将军的亲笔签名,你们看,虽然非常相近,但这里的撇捺处带着运笔停滞的弯曲,结构上更加敞阔,更为潦草随意。”
他将三份递给丁主事传阅后,又抽出另一份,递给韩方圆。
“而这份,就是那封关键的执行变更指令的文书副本。命令将十万两饷银运抵前锋营秘密私库的那份!”
周围人目光聚集过来,顾文澜感到浑身都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条分缕析:
“问题有三。”
“其一,笔力与习惯的细微差异。”
指尖轻轻地在几份文书上划过,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日常批复,秦彦模仿王将军笔迹可谓惟妙惟肖,但运笔间总带一丝他自身独有的清峭,尤其在转折勾挑之处显示出不一般的功力。而这份变更指令——”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落在最关键的那份文书上:
“模仿得……实在太过完美。把王明盛将军的潦草恣意描摹得惟妙惟肖,甚至包括这里不自然的停滞弯曲都惟妙惟肖……但是……”
他顿了顿,指在一个竖折之处,“这一处却没能掩盖住他惯有的清俊舒朗。你们将这几份仔细对比一下就能看出来这份签名细微的差别。它不可能是王明盛将军的亲笔签名。”
“其二,权限与情理的矛盾。”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根据兵部规制及太原镇军内部章程,涉及如此巨额特批饷银存放地的重大变更,即便事急从权,也需主将亲自用印,副将以上军官至少一人联署,以备核查。”
他目光清冷,最终落在兵部祝员外的脸上。
“诸位请看,”他先将《变更饷银交付地指令》推到众人面前。
“此份文书,上有王明盛将军的亲笔签名与帅印,也有其他副将的联名签署。格式合规,印鉴无误,内容亦是出于‘防备突厥游骑,保障饷银安全’的军事考量,除了签名可能是伪造,几乎天衣无缝。”
祝员外郎微微一笑,他还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常人运笔每次稍有不同也很常见。本官的签名就时常有所不同。是否还有更直接的证据?”
“有。”顾文澜点头,随即又铺开几份看似不相干的文书。
“疑点一是签批时机与军务重心的微妙错位。”
他指向一份兵部行文:“这是上月十二日签发的,命令王明盛将军即日前往黑山峪,督检新筑烽燧及防务的密令。黑山峪距主营百里,巡查、训话、调整布防,事繁务重。”
他又指向那份变更指令:“而这份变更饷银存放地的指令,签发日期是上月十五。试想,王将军在边防重任压身、远离主营之际,如何亲自签批这样一大笔军饷接收地点的具体变更?王将军素以抠门谨慎,节省开支着称,此举与其作风明显不符。这是疑点二。”
“至于疑点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完美!”
顾文澜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韩方圆脸上,眼神清澈而坚定。
“这一切全都指向王明盛将军谎报军务,私藏军饷,毫无破绽。从签名到用印,整个流程完全合规。与之相对的,从圣上的朱批到兵部的调拨文书,文书里关于该批饷银的用途却很模糊,似乎有人在刻意蒙逼圣听,坐实王将军的罪名。以至于将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程序漏洞全都堵死。”
“然而,真正的军务处理,尤其是在主帅外出、军情不明的状态下,总会因为仓促、信息不全或人员协调,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合乎情理的瑕疵或待补之处。”
顾文澜深吸一口气,总结道:“所以,我认为,这份变更指令,极有可能是在王明盛将军离营期间,秦彦利用其信任,以模糊理由,如‘兵部粮饷已到,为防突厥偷袭,需变更接收地’,而未讲明是圣上特批调拨的军饷。从而获取了将军印信,事后补签、或用早已准备好的摹本签批了这份指令。其目的,就是要将‘私自变更’伪装成‘主帅命令’。”
“目的就是坐实‘王明盛下令,秦彦执行’这条这条铁证。”
顾文澜的分析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厅内先是一片寂静,后面掀起了涟漪。
兵部祝员外郎首先开口,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那份变更指令,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资深官员的审慎:
“顾公子心思机敏,老夫佩服。然而,仅凭‘作风不符’与‘感觉过于完美’,恐难服众。军中事务,偶有特例。王将军在外,若接到紧急军报,认为变更饷银存放地确系必要,远程下达指令,也并非绝无可能。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公子言及配套文书缺失。然秘密库储,本就为隐蔽起见,相关记录简略或单独存放,未入常规卷宗,亦有可能。若要据此推断文书被刻意清理,需有更实在的凭据。”
大理寺丁主事微微颔首,接口道:“祝大人所言在理。顾公子所指出的笔迹、时机疑点,确为重要线索,但尚属旁证。
本官刚刚反复比对,字迹确实极有可能为模仿,而非王明盛亲笔。但要坐实秦彦欺上瞒下、私自运作,仍需找到更直接的证据——”
“例如能否找到证据,证明秦彦是否有亲自从营地去王将军巡防处做了禀报。在获取将军印信时,是否使用了模糊说辞,有无隐瞒了‘特批饷银’这一关键信息?或者有无证人证言,表明王将军在巡防处并未授权或知晓此事?”
一直仔细核对那几份签名和印鉴的钱郎中此时抬起头,眉头紧锁,补充了一个细节上的发现:
“下官方才反复核验,这变更指令上的帅印,印泥色泽、钤盖力度,与同期其他几份由王将军在场时签署的文书上的印鉴,几乎毫无二致。如果不是由王将军亲自盖上,而是秦彦代劳,盖得如此一模一样,倒是显得过于刻意。”
众人皆睁大了眼睛,露出讶异之色。这里倒是真正的可疑之处。
莫非这真是一个局……置王家于死地的局。
那动机呢?最重要的作案动机呢?
韩方圆,忽然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调问道:
“就算这些推断成立——秦彦利用了王明盛离营,假借信任骗取了印信,事后补签了这份变更指令,伪造了所有程序。”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那动机呢?秦彦为何要这么做?”
他刻意停顿,让这个问题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一个受王明盛大恩,倚为心腹十年之久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十年!他已没有亲人,却精心构陷自己的恩主,不惜搭上性命,是为了什么?
若为财,他隐匿的十万两银子分文未动!若为权,他身死之后一切成空!若为仇……他与王氏有何深仇大恨?”
丁主事略略沉吟后,看了一眼四周的御林军,“恐怕需要派人去太原查明,近一年来王明清是否有与秦彦意见相左产生矛盾之处。以及,秦彦是否与其他任何人怨怼过王明清。毕竟施恩太过反成仇的案子,本官见得也很多。”
众人皆点头。
沈砚却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韩方圆一眼:“妙哉!身份低微的人对于有家世的人仇恨嫉妒不稀奇,越是受恩却越是自卑,进而生出同归于尽的毁灭之心也不无可能。
不过,世间之事,并非所有动机都显而易见。或许秦彦所求,并非钱财权位这等俗物,或许是女人,又或许是某种求而不得的东西。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上同一个女人也不无可能。”
“女人”二字,如同一点冰水落入滚油,瞬间在众人心中炸开。
三人间带着若隐若现的火药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让人避之不及。
在场几位官员神色各异,丁主事与祝员外郎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钱郎中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游移,沉默着看向卷宗。
这话题太过敏感,稍有不慎便是大罪。
也就在这一瞬间——
韩方圆下意识地看向顾文澜。
几乎同时,他发现顾文澜也正下意识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