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悄然而过。
那条在深山老林里,几乎是用命换来的溪流,如今蜿蜒着穿过整个山谷聚落,滋养着这片末世里唯一的家园。
有了水,就有了命。
江炎站在山坡上,背着手,脚下就是当初那间唯一亮着灯火的木屋。
从这里往下看,整个山谷尽收眼底。
曾经干裂得能塞进拳头的土地,被彻底翻了一遍,开垦出了一块块方正的田地。沟渠纵横,清澈的溪水在其中流淌,灌溉着每一寸泥土。一些耐旱作物的绿色嫩芽,已经倔强地钻了出来。
聚落的地盘,比最初扩大了不止一倍。
一排排崭新的木屋从无到有,规划得整整齐齐。
最外围,一道由巨木构成的围墙正在迅速合拢,只剩下最后几十米宽的缺口。
几十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肌肉虬结,正合力将一根根削尖的巨木打进地里,夯土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都他娘的没吃饭吗!”
一声暴喝炸响,陈家明一脚踹在一根歪倒的木桩上,冲着那群汉子吼得青筋暴起。
“那木头桩子是让你们绣花的?软绵绵的,给它按摩呢?”
陈家明一脚把一个偷懒的汉子踹了个趔趄,指着那半天砸不下去的木桩破口大骂。
“给老子往死里砸!这他妈是墙!是咱们所有人的命!”
他唾沫横飞,吼得脖子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给老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墙早一天建好,你们就早一天能搂着婆娘睡安稳觉!”
他这一嗓子,吼得那群光膀子的汉子一个激灵。
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像是被打了鸡血,抡起夯土的石锤,发了疯似的朝着地上的巨木猛砸。
“咚!”
“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瞬间变得密集而有力,整个山坡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陈家明洪亮的嗓门顺着风,飘到山坡上,依旧中气十足,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江炎看着下面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哥……哥……”
声音很小,带着点紧张,几乎要被山风和下面夯土的声音吹散。
江炎转过身。
九儿。
小丫头个子蹿了一大截,扎着两个羊角辫,脸上也终于挂上了肉,红扑扑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皮包骨头,只会死死抱住他大腿,吓得浑身筛糠的小东西了。
她两只小手紧紧端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小脸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碗里,是几个烤得焦黄的土豆。
表皮微微开裂,一股食物独有的焦香,霸道地钻进江炎的鼻腔。
江炎没说话,也没动,就这么看着她。
九儿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小手都在发抖,指节捏得发白,却还是倔强地咬着下唇,把那只豁了口的陶碗,又往前递了递。
豁口的碗沿,终于轻轻碰到了江炎的衣角。
九儿的呼吸都停了,小小的身子绷得像块石头。
远处溪边,忽然炸开一串串清脆的笑闹。
在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世道,这种声音,比金子都贵。
江炎的注意力,被那声音扯了过去。
他越过眼前这张脏兮兮的小脸,望向那条救了所有人命的溪流。
八妹正领着一群半大孩子,在清澈的溪水里撒欢。水花四溅,打湿了衣裤,一个个却笑得没心没肺。
江炎收回了思绪。
他终于垂下头,看向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小手,和那只盛着滚烫心意的破碗。
江炎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指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
粗糙的指腹,捏起一个最烫的土豆。
九儿紧绷的小脸,“唰”地一下就松了,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傻乎乎的笑。
那笑容,干净得晃眼。
江炎没说话,也没去拿碗里那些个头大、品相好的,而是伸出两根手指,从一堆焦黄的土豆里,捏起一个烤得最焦,几乎半边都成了黑炭的小土豆。
滚烫的温度,从指尖瞬间传来。
他却像是没感觉,只放在手心掂了掂,沉甸甸的。
见他收下了,九儿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任务,把豁口碗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迈开小短腿,一溜烟跑了,羊角辫在脑后甩来甩去。
江炎没吃。
他抬起另一只手,隔着粗布衣衫,按了按自己胸口的内袋。
一块凹凸不平的硬物,正硌着他的皮肉。
那是九儿用一块破布,包着一小块木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鬼画符,硬塞给他的“平安符”。
粗糙的触感,和手心里的烫土豆,几乎一模一样。
他想起现在的九儿,已经敢叉着腰,追着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子满山谷跑,骂起人来嗓门比山下的陈家明都尖,活脱脱一只刚亮出爪牙的小豹子。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会抱着他大腿,吓得抖成筛子的小可怜了。
“呼——”
一口浊气,顺着胸腔,被他长长地吐了出来。
活了。
这个被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聚落,终于活过来了。
不再是那个挣扎在死亡线上,随时可能因为一口水、一口食而崩溃的临时营地。
这里有了烟火气,有了叫骂声,有了孩子的笑闹。
有了……人味儿。
他的视线扫过山谷。
赵勇正拿着一块木板,蹲在田埂上,跟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比比划划,那是聚落未来的规划。
远处临时搭建的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急促又富有节奏,那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废铁,正在被打造成新的农具和武器。
一切,都像这春天里钻出土的嫩芽。
江炎的视线,越过这片喧闹,投向更远处。
那是连绵不绝、死寂无声的群山,是这片广袤无垠的废土。
江炎收回视线,重新落回山谷里。
九儿正把一捧水,兜头泼在八妹脸上,然后尖叫着笑着跑开,银铃般的笑声传出老远。
他缓缓吹了吹手里那个焦黑的土豆,滚烫的黑灰簌簌落下。
剥开一小块烧焦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滚烫的内瓤。
他张开嘴,咬了一大口。
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粗粝的、属于食物的香气,瞬间塞满了整个口腔。
有点苦,有点烫。
但,能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