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慢慢回来了。
虽然说鱼人有只是闪现,但周别能记起来的细节越来越多。
人还是那个人,但穿着和神情完全不一样。周别比比划划的,“那个帽子啊,挺高的,不是咱们平常看见的,挺民族风,对了,他还穿着一双靴子!”
都给陶姜和乔如意说懵了。
沈确的脸色不大好看,下意识看了行临一眼。行临则没说话,起身进了帐篷。
很快又出来了,手里多了笔和随身本,重新坐了下来。本子打开,对周别说,“你继续说。”
再多说也没什么了,就是那么一眼,周别使劲去想,从帽子到袍子再到靴子也说不出来太多细节来。
行临也没再追问,低头在本子上画勾勒、绘画,笔尖在纸上唰唰响。
乔如意就挨着他坐,借着火光看得清楚。很快他就画好了,呈现在纸面上的是一件长袍、高帽、系带和长靴。
是依照周别形容来画的,乔如意盯着纸上这一身,大抵想到了。
周别一看画纸上的服饰样式,连连点头,“对!差不多就是这一身,没错。”
沈确和陶姜接过本子看了看,面色各异。陶姜只是惊讶好奇,但沈确眼里有了担忧。
行临听了周别如此肯定的答复后,虽面容冷静,但眼底悄然染上严肃,这一瞬的眼神变化,恰好被乔如意捕捉到了。
见状,乔如意就更加肯定了想法。“这一身衣服是西夏的?”
行临见她想到了,也没隐瞒,点头。“暖帽,冠后垂长带,圆领窄袖长袍,有束腰,长靴是乌皮靴,这是西夏人的常服,跟唐代的穿着很像。”
乔如意想起之前见过有关西夏文化的画作,画作上的一些人物穿着跟行临笔下的大差不差。
陶姜细思极恐,“鱼人有怎么会穿西夏人的衣服?”
“所以,周别刚才看到的未必是鱼人有。”行临给了个结论。
这话说得瘆人,周别后背发凉,“那你说,能是谁……”
“不会是游光吧?”陶姜担忧,“鱼人有被嵬昂或是……”
她迟疑片刻,随即继续道,“或是被姜承安影响了?”
乔如意虽没抬眼,但也能察觉出陶姜的小心谨慎,生怕说了令她心忧的话。
她沉默片刻,决定把话说开。
“你们不用避讳,姜承安是祭灵这件事我早就接受了。我们之所以来,是为了解决问题,所以大家有什么就说什么。”
沈确说,“看吧,咱家如意这性子就是讨人喜欢,坦坦荡荡的。”
“那是自然。”陶姜骄傲口吻。
乔如意一挑眉,“你俩,说回正事。”
对于陶姜的猜测,行临能给出明确的定论——
周别看到的“鱼人有”不是游光,如果是游光的话,不管是狩猎刀还是昆吾,甚至是升卿都会有反应。
他们看到的那个很像鱼人有的人不是游光,那真正的鱼人有呢?
乔如意严谨,“鱼人有一旦被游光影响,你会有感应的吧?”
行临看出她眼里的担忧,轻声宽慰,“黑水城里的游光已经跟九时墟建立了契约关系,所以一旦影响了鱼人有,我会有感应,放心。”
乔如意点点头,这句话着实是颗定心丸。
但新的疑惑就又来了,“如果周别刚才看见的不是游光,那能是什么?”
“游光擅制造幻象,可能是幻象在现实世界的重叠。”行临这么解释了一句,又怕解释得不清楚,便举了个例子——
“相当于你突然看见了雪见。”
乔如意明白了,“是不是也意味着曾经的黑水城里会有一个人跟鱼人有长得一样?”
“这是最乐观的情况。”行临说。
周别忙问,“那不乐观的是什么情况?”
“不乐观的……”行临稍显迟疑,随即说,“咱们看情况再说。”
显然,他也不是很肯定。
篝火烧得更旺了些。
沈确沉默片刻后,由衷地说道,“现在咱们接二连三的经历,都是过去没有过的。”
乔如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何尝不是呢?
正想着呢,就听周别低低惊呼一声,指着河道的方向,“你们看!”
四人顺势看过去,纷纷变了脸色。
河道上刚刚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尸骨竟在一点点的消失,像是突然暴露在空气中被氧化了似的。
行临快步上前,乔如意紧跟其后。
是每一具都在一点点的粉化成齑,又渐渐衍生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乔如意想下河道,被行临拉住了。“没必要了,抢救不回来。”
陶姜问,“那是什么光?散游吗?”
颜色还不大一样。
“是鬼火。”行临说。
骸骨切切实实地躺在那,也切切实实地消散了,但骨骼里磷酸盐的转化物留下了,这一簇簇鬼火代表着他们曾经的存在。
沈确诧异,“这里这么冷还能产生鬼火?”
“这里因为游光,不正常也正常。”行临道。
沈确一想,也对。
几百年的尸骨都能从地下冒出来,一个跟鱼人有长得一模一样的西夏人冲着他们诡笑,还能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看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就是这些尸骨发出来的,死者们都是谁,死因是什么,或许从乔如意发现的那一块干瘪的皮上能得到些线索启发。
重回篝火旁坐下,乔如意又提到了她做过的那个梦,包括周别的。
鱼人有出现在河里,河里也有其他人,他们身上都在发光,却痛苦不已。
“是不是,曾经这里有过跟文字有关的祭祀?”乔如意提出假设。
这就是她之前一闪而过的想法,梦里的一切其实是在真实世界里真实发生过。
行临若有所思,“没听说过西夏有这种祭祀。”
陶姜说,“毕竟西夏的资料少,可能有类似的传统文化你不知道呢?他们那么重视西夏文字。”
沈确开了口,“不不不,你相信他,他是真知道……”
在被行临瞥了一眼后,他改了口风,“我的意思是,他历史知识的储备量是你们难以想象的。”
乔如意也能看出来行临是真的很了解,比行家还要行家,否则怎么连暗河的事都知道?
“还能有什么可能?”她轻声问。
行临看着河道,一簇簇的鬼火还在上面来回游荡,跟无主的孤魂似的。
“的确还有一种可能。”他低声,“就是有什么在利用暗河做实施某种邪术。”
听得四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行临虽然这么说,但乔如意有种预感,或许就是这种突然有的猜测才最接近真相。
“这里死了太多人。”行临接着说,“死前的恐惧、怨恨等等情绪汇聚成强大的执念,又适合滋养游光,所谓鬼哭狼嚎,不过都是被游光控制下散不去的执念罢了。”
周别暗自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有鬼。”
沈确看了他一眼,“鱼人有胆小,我看你是被他传染了。”
周别一撇嘴,“就刚才那个经历,换了谁都会认为在闹鬼吧。”
说到这儿,他又忧心忡忡,“鱼人有那么胆小,他现在得多害怕啊。”
气氛一下就低下来了。
行临将两截柴扔进篝火里,“一定会救他出来。”
乔如意转头看着他,他的侧脸被火光映亮,眸光坚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想当初,鱼人有对于行临来说不过众生芸芸,他做的一切只为追捕违约者的游光。
现如今却是不一样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吧。
周别一下就被鼓舞了士气,“没错,大家同心,其利断金!”
沈确笑,“你连散游都打不过。”
“你能打过?”周别发问。
沈确大大方方地说,“打不过,但能想办法帮能打过的人争取时间,或是抵挡一阵子也不是不可能。”
周别呵呵,“你能做到的小爷也能做到,更重要的是,小爷意志坚定,游光的幻象不能奈我何。”
“吹吧你。”
“等着瞧。”周别跟沈确杠上了,“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陶姜一个头两个大,“你俩吵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乔如意任由那俩吵,权当热闹了。头脑始终是冷静,问行临,“刚刚那些散游不同寻常,有伤到你吗?”
行临笑了,“散游而已,还没伤我的本事。”
乔如意回想刚刚的情景,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对了,小丧丧……”她突然想起来了。
行临低头看了一眼。
乔如意顺势看过去,在行临的衣领处有隐隐光亮,又悄悄冒出个头来。
她忍不住乐了,“怎么在这呢?”
没事就好。
行临语气低沉的,“刚刚我用狩猎刀搅乱游光所在的磁场,四周散游就会不受控而来,它也跟着凑热闹。”
乔如意笑说,“它也是散游啊,受影响肯定的。”
一伸手,“没事了,过来吧。”
小丧丧又把头缩回去了。
乔如意诧异,“行临,你给它打失忆了吗?”
“我哪打它了?”行临真是一脸冤枉,低头喝了一嗓子,“出来!”
小丧丧不出来。
“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行临没好气的。
小丧丧鸟悄地探头出来,被行临拇指和食指一捏,一下就给揪出来了。
悬空靠近篝火,他似玩笑又似认真,“胆肥了是吧?火烧不死你,能疼死你吧?”
半空中,小丧丧拼命蹬着腿,惊恐万分。
升卿从乔如意手腕上微微抬起头,瞅了一眼小丧丧后,又懒洋洋的趴下了。
乔如意一手握住行临的手腕一手将小丧丧拯救出来,“给它一次机会,下次它再胆敢占你便宜,我也不饶它。”
沈确啧啧两声,“一个散游啊,也没能逃过美色。”
小丧丧在乔如意手心里打着滚,像是挺兴奋。
周别瞅着小丧丧,一脸不解,“这玩意还分男女呢?”
乔如意瞅了一眼行临,“既然这么迷恋你的胸膛,是分的吧?”
行临不拿正眼看小丧丧,“不分。”
本就不是生命体,哪有男女之别?
乔如意抿唇笑了,“那只能说你的魅力太大了。”
行临眉眼松动。
小丧丧重回南红里,许是刚刚耗费太多精力,一进南红就趴下呼呼大睡了。
还挺没心没肺的。
“散游相当于游光的爪牙,我收了它们,游光不会善罢甘休。”行临言归正传,面容转为严肃,“所以今晚大家都要当心。”
“别忘了,游光也可以幻化成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的样子。”他又补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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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场决战的前夜,大家都无心睡眠。
或许跟激恼了游光有关,外面的风沙愈发大了,沙粒无孔不入,打在帐篷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两顶帐篷,男女分睡。
篝火摇曳,像极了狂舞的妖。
陶姜钻进睡袋里,紧挨着乔如意,瞅着帐篷上晃动的火影,咬牙说道,“有本事就现身啊,装神弄鬼的算什么本事!”
在说游光。
进帐篷前,行临提到了游光,虽说会是被激怒的状态,也未必能马上现身,势必会想尽办法先削弱他们的力量,最后一网打尽。
行临说,“这是常态。”
什么常态呢?
被人强行与九时墟建立契约关系的游光,一开始都嚣张得很,作为违约者的化身,能逃出九时墟来到现实世界,这可并非寻常能力,自是狂傲自大。
行临认为,目前姜承安是这只游光的最佳工具,势必还会继续利用姜承安作恶。
沈确忧心忡忡,游光起码大家看得见,但是祭灵……
行临纠正了他的错误想法,“如今影响姜承安的游光已经跟九时墟有了联系,所以我们能看见祭灵,前提是,祭灵需要刺激,只要它心中还有执念显露,我们就能通过它找到游光。”
沈确一听这话,情绪激动了,“不会是……”意识到自己太大声,压低了嗓音,“还要我扮女人吧?这里不合适啊。”
行临打量着他,把他看得脊梁骨都发凉时,才淡淡开口,“恐怕这次没那么好骗了。”
虽说是祭灵,但也不代表没脑子,上次吃了个亏,这次未必上钩。
沈确挺矛盾,“那怎么办?”
短暂沉默后,乔如意看向行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