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家的小屋里。
他手里攥着一本破旧的册子。
眼睛死死盯着上面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家庭人口、土地数量和粮食缺口。
看着看着,脑门一阵阵发胀。
全是些连饭都吃不上的家庭。
这些日子,他早把自家那点积蓄掏得一干二净。
给农户们垫了种子钱,还赊了两石麦种。
可地太贫瘠,石头多,土层薄。
种下去的庄稼不是旱死,就是被虫蛀了根。
最后收上来的粮食还不够缴租,白忙活一场,连本都回不来。
他叹了口气,手指轻轻翻过一页,眼前的名单却忽然变得稀疏起来。
名字少了,可每一个后面都写着“粮足”“无欠”“自耕两亩良田”。
这几家,个个衣食不愁,孩子穿新鞋,屋里有肉香。
可这镇上的人,要么穷得叮当响,灶台常年冷清。
要么富得流油,田连阡陌,骡马成群。
贫富悬殊得让人心里发堵。
他左思右想,翻来覆去,愣是连个折中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真要举镇搬走?
去别的地方安家?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又被他自己狠狠压了下去。
这主意荒唐透顶。
别的镇也没好到哪儿去,山路崎岖,人多地少。
有些地方比这儿还破,破得连口像样的井都没有,喝水都得走十里山路。
再说了,搬走容易,可田怎么办?
祖坟怎么办?
几十年的根,就这么拔了?
正想着,院门“吱呀”一声响了。
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外透进一缕黄昏的光,映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他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伸手把门拉开。
门口站着个外地打扮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淡青色粗布衣裙。
虽不华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用一根木簪绾着,脸上透着一股子清爽劲儿。
“您找谁?有啥事?”
“您就是裴镇长吧?有一桩事儿,想跟您讨个主意。”
裴齐一愣,眼神闪了闪,赶忙侧身让开。
“哎呀,快请进,快请进!外头凉,屋里坐!”
他赶紧引她进院,宋萩云抬脚跨过门槛,目光在小院里转了一圈,眉头微微一动。
这镇长的家,屋檐低,土墙裂。
连院墙都是用碎石和泥巴糊的。
别说跟镇里大户比了。
就连我今早路过山沟看见的那户普通农舍,都比这宽敞明亮些。
“您怎么称呼?”
裴齐搬了张矮凳过来,又从灶台边倒了杯温水,双手递上,客客气气地问。
水杯有些豁口,但他擦拭得很干净。
之前只在脑海中匆匆定下“姓宋”,名字倒是现想的。
她略一思索,随口一说:“您叫我小宋也成。”
镇长将名字默念了一遍,记在心里,又皱眉问道:“刚才你在门口说‘碎地’,是啥意思?我听着耳生。”
她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不急不缓地讲起镇子外那些荒着的山脚地。
这些地零碎得不成片,牛犁不进,锄头难刨。
历来没人要,长年荒着,野草都半人高。
可她听说,这些地方其实特别适合种一种叫“花椒”的香料。
耐旱、耐贫瘠,三年挂果,一年三收,价钱还高。
裴齐一听是种地的事,眼睛立马亮了。
他早听过外面的传闻,说有人在荒坡上种了这玩意儿,干活一天能挣五十文,还管一顿热乎乎的午饭。
他前阵子特意派了个老实村汉去查证。
那汉子回来说确有其事,不是骗子,也不是谣言。
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半个多钟头。
镇长听得心潮起伏,坐姿从端正慢慢变成前倾,再到忍不住用手撑着膝盖。
“您这主意……咋样?”
宋萩云话音刚落,试探地看向他。
话音刚落,裴齐“噌”地一下站起来,凳子都被他带得往后滑了一截。
“好!太好了!真是雪中送炭!”
可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压低了声音,皱眉道:“宋老板,我……我担心啊。这叫花椒的玩意儿,真能活吗?咱们这儿天干土硬,连苞谷都长不壮,要是真种下去,苗死了,地荒了,百姓白忙一场……您可别亏了钱啊。”
他是想让大伙儿赚点,可也不能让外乡人赔本。
该说的,得明明白白。
毕竟镇上的百姓日子都不容易,谁也不是傻子。
可也不能因为想帮大家,就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亏。
做生意讲的是两全其美,不是单方面的索取。
宋萩云一笑:“您放心,我从不做没谱的事。”
人们原本还有些犹豫。
毕竟没种过花椒,心里没底。
可听到宋萩云这番话,再加上镇长在旁点头认可,心中的疑虑便消了大半。
她提了两种法子。
一种,自家有地的,她出低价卖花椒苗,等辣椒收了,她上门收,价码高点。
苗子价格低得惊人,几乎就是成本价。
而收成时的收购价,却比市面上高出两成。
这分明是让人先投入少,后头稳稳赚钱的路子,谁听了都会动心。
另一种,家里没地的,她租地,请人种,工钱一天一百文。
一百文不是小数目,干一天活,能买米买油,够一家子吃上几天。
更难得的是,工钱现结,饭也管饱,不拖不欠,实实在在。
镇长听了,连连点头。
这法子实在,不骗人,不坑人。
他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等宋萩云说完,他缓缓开口:“这事行得通。”
他的认可,等于给全镇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
毕竟镇长在这地方待了十几年。
谁家有几口人、几亩地,他心里都清楚。
他不会轻易站台。
一百文一天,在这地界,算得上顶天的酬劳了。
镇上的零工,平日里干泥水、挑担,顶多六十文。
一百文?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消息一传开,不少人连夜跑去打听,生怕错过机会。
第二天还要栽苗。
两人约好,后天在招工处公布这事。
宋萩云和镇长坐在堂屋里商量细节。
连每块地怎么登记、谁来监督、如何计工都一项项列清楚。
他们知道,规矩立好了,人心才能稳。
消息一传开,碎地里干活的人,一半以上都打算自家种。
有些人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听一听。
结果听完后当场就回家翻地去了。
这几天赚的工钱,刚好够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