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刚好够路费和简单安置的钱,像一盆冰水,将何家父母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依赖彻底浇灭。
他们带着头上缠着纱布满脸不忿的何宝,几乎是逃离了广市,踏上了前往深市的大巴车。
深市,这座以速度和效率闻名的城市,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高楼林立,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
何家三口蜷缩在租来的,比广市更狭小更潮湿的城中村隔间里,面对着空荡荡的四壁和所剩无几的生活费,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无处可逃的生存压力。
“我不管!我要回去!这鬼地方谁爱待谁待!”
何宝摔打着屋里唯一一个破塑料凳,嘶吼着,习惯性地用发脾气来达到目的。
若是以往,何母早就心软上前哄劝,何父也许会骂几句但最终还是会妥协。
但这一次,没有。
何父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旧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黑着脸,一把揪住何宝的衣领,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狠厉和绝望后的清醒。
“回去?回哪儿去?回去让人打断你的腿吗?!家里房子盖了一半摆在那儿,钱一分没有了!老子和你妈这把年纪,脸也丢尽了,路也绝了!你还想当你的少爷?做梦!”
他用力将何宝掼到墙角,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从今天起,你给我收起那套混账心思!明天就跟我们一起去工业区找活干!有手有脚,饿不死你!”
何宝被父亲眼中的狠劲吓住了,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看向母亲,试图寻求最后的庇护:“妈!你看爸!”
何母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
听到儿子的呼唤,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溺爱和纵容,只有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麻木和一丝同样坚定的冰冷。
“宝啊,别闹了。你爸说得对,没退路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三口就真得死在外头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何宝心上。
“以后,谁也靠不住了,得靠我们自己这双手。”
何宝彻底懵了。
他哭,哭得撕心裂肺,诉说着父母的狠心。
他闹,绝食,摔东西,试图用以往百试百灵的方式反抗。
他甚至试图偷跑,但被何父及时发现,揪回来一顿前所未有的狠揍,何父这次是真的下了死手,仿佛要把过去二十年的纵容和错误都打回来。
何母就在一旁看着,咬着嘴唇,默默流泪,却没有再上前阻拦。
几次三番之后,何宝终于意识到,天,真的变了。
父母不再是他的取款机和避风港,而是两条被逼到绝境、露出獠牙的老狼。
他所有的哭闹和反抗,在冰冷的现实和父母罕见的统一阵线下,都失去了效用。
最终,一家三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深市庞大的工业区。
何父何母凭借还能吃苦的劲头,在电子厂找到了流水线操作工的工作,三班倒,机械重复,辛苦异常。
何宝也被压着,进了同一家厂,做最基础的包装工。
第一天上班,站在轰鸣的机器前,闻着刺鼻的塑料味,何宝觉得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他偷懒,被小组长厉声呵斥。
他动作慢,拖累了整条线的进度,引来周围工友厌恶的目光。
他想甩手不干,但一想到父母那冰冷绝望的眼神和空空如也的口袋,只能咬着牙,忍着屈辱和疲惫,继续手上的动作。
晚上回到出租屋,何宝累得瘫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动。
何父何母也疲惫不堪,但两人对视一眼,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同于以往死气沉沉的东西。
——那是一种认命后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要将儿子拉回正道的决心。
饭桌上,是简单的清水煮面和咸菜。
何宝食不下咽,何母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给他开小灶,只是哑声说。
“吃吧,明天还要上工。”
何宝看着父母粗糙开裂的手和鬓边骤然增多的白发,再低头看看自己这双也开始磨出薄茧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茫然席卷了他。
他似乎终于明白,那个可以肆意妄为、有人兜底的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何珠的生活却终于步入了正轨。
工作顺利,自考课程稳步推进,与李明亮的感情也愈发深厚踏实。
她并未完全放松对何家三口的警惕,一直托人留意着他们的动向,得知他们终于在深市的工厂安顿下来,虽辛苦但总算走上了靠双手吃饭的正轨,她便也将这事暂时搁置一旁,专注于自己的前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傍晚,何珠刚下班,走出公司写字楼,正准备去附近的公交站,一个略显尖锐又带着刻意亲昵的声音叫住了她。
“哟!何珠!可真让我好找啊!”
何珠回头,看见张丽丽站在不远处。
张丽丽还是那副打扮,紧身裙,浓妆,但眉眼间的风尘气更重了些,脸上堆着的笑容也显得格外虚伪。
她上下打量着何珠,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嫉妒。
何珠穿着合身的通勤装,拎着质感不错的皮包,整个人气质沉静干练,与当初在工厂和出租屋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丽丽?有事吗?”何珠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张丽丽扭着腰走上前,亲热地想挽何珠的胳膊,被何珠不动声色地避开。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换上那副好姐妹的嘴脸。
“珠珠,你现在可真是发达了!在这么大公司坐办公室,听说你那个摆摊的男朋友生意也越做越红火,都要买商铺了?”
她消息倒是灵通,语气里的酸味几乎要溢出来。
何珠不想与她多纠缠,直接问。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张丽丽这才收起假笑,做出愁苦的样子。
“唉,还不是遇到难处了。我最近……手头紧,家里又急着用钱,你看,我们好歹姐妹一场,以前在厂里我可没少照顾你。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应应急?不多,就五千!等我周转开了立马还你!”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何珠借钱给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何珠看着她,心中毫无波澜。
她太了解张丽丽了,这钱借出去,绝对是肉包子打狗,而且会引来无穷无尽的后续麻烦。
“不好意思,丽丽,我也没有余钱。”
何珠拒绝得干脆利落,“我的工资要支撑生活和学业,明亮的钱都投入生意了,我们还要攒钱买商铺,压力很大。”
张丽丽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那点伪装出来的可怜相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被拒绝后的恼羞成怒和刻薄。
“何珠!你至于吗?现在混得人模人样了,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穷姐妹了?五千块对你来说算个屁!谁不知道你攀上了高枝,在这跟我装什么清高!”
她声音拔高,引得路过的几个行人侧目。
她指着何珠的鼻子,开始翻旧账,颠倒黑白。
“当初要不是我带你出去玩,介绍人给你认识,你能有今天?现在倒好,翻脸不认人!我看你就是忘本!就是个白眼狼!”
何珠看着她泼妇骂街的架势,心里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她没有被激怒,只是冷冷地看着张丽丽,直到她骂得有些喘气,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对方的叫嚣。
“张丽丽,以前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比我清楚。你所谓的照顾,就是带我去夜店买醉,怂恿我为了钱去找副厂长?这就是你说的好?”
她往前一步,眼神锐利如刀,气场瞬间压过了张丽丽。
“我今天的日子,是我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是在夜市帮着搬摊、熬夜苦读考来的,跟你有半分关系吗?我凭什么要借钱给你?凭你当初想把我往火坑里推?”
张丽丽被何珠一连串的反问噎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她没想到何珠如今言辞如此犀利,丝毫不留情面。
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更是让她如芒在背。
“你……你血口喷人!”
她色厉内荏地喊道。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知肚明。”
何珠无意与她多做无谓的争执,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彻底的决绝和疏远。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
说完,何珠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张丽丽,转身,挺直脊背,步伐从容地走向公交站。
夕阳的余晖将她身影拉长,坚定而独立。
张丽丽看着何珠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低声咒骂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这场闹剧,不仅没借到钱,反而将她内心那点丑陋的嫉妒和算计暴露无遗,也让她彻底明白,过去的何珠早已脱胎换骨,再也不是她可以随意拿捏、利用的对象了。
何珠的世界,她已经挤不进去了。
她不甘心也没用,何珠早已不把这些过往的糟糕人事放在心上。
夜幕低垂,小院里的喧闹早已散去,只剩下灶具收拾妥当后残留的淡淡卤香。
屋内灯下,何珠铺开几张从市场管理办要来的规划草图,李明亮坐在她对面,眉头微锁,手里捏着一支笔,在旧本子上写写画画。
“明亮,你看这里,”何珠指尖点在草图上一个标红的位置,靠近市场主入口,但又不是正门口那种租金最高的黄金位。
“这个区域,规划的是小吃餐饮集中区,避开正门的人流拥挤,但又能承接住进入市场的第一波客人。我估计竞争会激烈,但机会也最大。”
李明亮凑近看了看,点点头,他在市场混久了,对位置好坏有种本能的直觉。
“这位置是不错,比我们现在摆路边摊强太多了,至少下雨不用愁。就是……这租金……”
他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数字,后面画了好几个问号。
“管理办的人说,这类位置要竞标,价格低不了。”
“所以我才说,不如一步到位,买下来。”
何珠语气坚定,她拿出另外一个本子,上面是她用工整字迹做的测算。
“我算过了,如果按照长期租赁十年计算,总租金加上可能的涨幅,会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数字。而且,钱都给了别人。”
她翻过一页,上面是另一组数字,旁边还有简单的图表。
“但如果我们买下来,假设我们能凑够首付,剩下的贷款。虽然前期压力巨大,每月要还贷,但十年后,甚至更久,我们拥有的就是一个不断增值的产业。哪怕我们以后不做这行了,把它租出去,租金就是纯利润,或者转手卖掉,也是一笔资产。”
李明亮盯着那两组对比鲜明的数字,呼吸有些加重。
他明白何珠的意思,这就像他做卤煮,是每天花钱去买新鲜的肥肠,还是干脆自己盘个煮锅?
长远看,肯定是自己有锅划算。
可这“锅”也太贵了!
“首付……咱们现在所有的积蓄,加上你预备的买房基金,恐怕也还差一截。”
李明亮的语气有些沉重,这是他最现实的压力。
“而且,买了铺子,装修、添置固定的灶具设备,又是一大笔钱。万一……万一以后生意没那么好,这贷款……”
他不敢想下去,那会把他们彻底压垮。
“风险肯定有。”
何珠没有回避,她握住李明亮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拳头。
“但明亮,我们对我们的手艺没信心吗?卤煮和炒粉的生意,我们是实打实做出来的,有口碑,有熟客。固定摊位后,环境好了,我们能做的品类可以更丰富,生意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她眼神灼灼,继续分析。
“而且,市场改造升级是趋势,整体环境好了,客流质量也会提升。我们不能再满足于做流动摊贩,要有自己的根。这一步迈出去是难,但迈出去了,就是海阔天空。”
李明亮沉默着,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