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转过身,从布包的夹层里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
那油纸已经有些发黑,边角还沾着些许灰渍。
他将油纸包递过去。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账本笔记,他说里头记了些门道,或许……对周老板有用。”
油纸一拆,里头露出一本发黄的线装小册。
封皮是粗麻布面,边角磨损得厉害。
但中间四个小字却依旧清晰可见:“周氏账法”。
周淑芬接过小册,指尖轻轻摩挲着封皮。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更令人动容的是,有几处明显标注了“周家铺子三月初七流水不平”、“八月账面虚高疑点”等字样。
那正是周家当年经营中反复出现的疑难杂症。
而在旁边,老康先生用红笔一笔一划写下了破解思路。
她抬头时,康良文走出了门,身影消失在店外的阳光里。
那一瞬间,那轮廓竟与她记忆深处那个佝偻的背影缓缓重合。
杨云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周淑芬身旁。
她看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可真巧,老账房儿子来管账,那这账,准错不了。”
她说完还拍了拍周淑芬的肩。
周淑芬轻轻摩挲着账本的硬皮封面。
她望着门外空荡的街口,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扬起。
“是啊。老康头以前总说,账本是生意根。根扎深了,树才长得壮。如今他的儿子来了,根,总算接上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这不只是还了个账房,更像是……把老周家的老规矩,给捡回来了。”
杨青山只带了康良文一天,这小子就能独当一面了。
第二天一早,康良文便自己清点了库存流水,核对了三笔往来账目。
还将前日的日报汇总成表格,条理分明地呈了上来。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次出错。
所有流程他做得如行云流水。
杨青山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
“这哪是新手?简直比干了十年的老会计还利索!”
周淑芬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终于可以安心了。
有信得过的人盯着账,她就能放心大胆地去宁城了。
那边还有新客户要谈,还有设计展要筹备,她不能再耽搁。
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应聘的。
周淑芬挑了几个看上去踏实肯干的。
她没安排他们直接上手,而是全部交给了康良文带。
果然,康良文不声不响地把人分了工。
教他们记单、对账、贴票,有条不紊,连最小的细节都不放过。
新人学得快,他也教得耐心。
服装厂早就顺溜了。
余大娘手艺越来越熟,从剪裁到缝纫,样衣做出来几乎和图纸分毫不差。
周淑芬只负责画设计图,把脑子里的构想变成纸上的一针一线。
后面的量产环节,厂里工人已经能独立完成,流水线运转顺畅,效率越来越高。
每一批大货下线,质检、打包、发货。
一切安排妥当,她准备启程回宁城。
行李早已收拾好,机票也订好了明天上午的航班。
店里有周洪学看着,又有康良文管账,她没什么可担心的。
周洪学留下来,替她照看铺子。
他虽年轻,却懂事稳重,又愿意学,周淑芬对他一向放心。
临行前,她特意把店里的钥匙交到他手里,还嘱咐了几句日常注意事项。
周洪学点头应下,神情认真,没有一丝浮躁。
走的前一天,周淑芬拉着杨云沐,去成衣店挑了两套新衣服。
店里的陈列焕然一新,衣架上挂着几款她亲手设计的春季新款。
剪裁利落,面料轻盈,颜色素雅中带着灵动。
她试了一件米白色的风衣,腰间收束,衬得身形修长。
杨云沐在一旁拍手叫好:“这件真衬你,气质一下就上来了!”
周淑芬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她又挑了一件藏青色的套装,准备带到宁城穿。
两套衣服包好装袋,提在手。
余大娘拽着她,坐在裁缝铺子的长条木凳上,手里还捏着针线,边缝边拉家常。
这一聊就快聊了半个多小时。
阳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
“淑芬,你在宁城过得咋样?”
余大娘一边问,一边把针尖在头发上蹭了蹭。
她如今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在成衣店做活儿,晚上还要接些零散的改衣单子。
还顺带帮街坊邻居缝补衣物,一身兼任好几份活儿,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
她自己都没想到,五十多岁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按部就班过下去。
结果儿子女儿都出息了,反倒让她能换个活法。
日子越过越有劲头,心里头也踏实多了。
“大娘,我在宁城开了个超市,地段好,人流量大,生意比这儿热闹十倍都不止。”
淑芬笑了笑,语气温和。
“那边人多,消费也高,什么小商品都卖得动。这成衣店呢?您这小铺子还行吧?”
余大娘听了,也跟着笑了。
“收入跟以前差不多,不算多,但稳得很。每个月都有人来订做衣服,或是改改边角,日子过得去。每天都有活儿干,饿不着,也不闲着,心里踏实。”
“那鞋帽铺呢?”
淑芬顺口又问了一句。
她知道那铺子是余大娘买下程家的老铺子后,让老二两口子经营的。
而周淑芬自己一直没掺和,也没插手。
提到鞋帽铺,余大娘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淡了几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唉,老二守着那铺子不动弹,整天就知道坐在店里喝茶嗑瓜子。货依旧是那几样老掉牙的款式,年轻人路过瞧都不瞧一眼,嫌土;老年人又嫌贵,说不值这个价。这两个月,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有时候一整天就卖不出一双鞋。”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前几天我去瞅了眼,门口那块地砖上的灰,厚得都能用手指头写字了。二媳妇坐在柜台后头,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有人推门进来,她眼皮都不抬一下,那态度,像是别人欠她钱似的。我劝她进点新款,换换花样,她说我管闲事。”
周淑芬听了,心里其实早有预料,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们不争气,您也别硬扛着。生意是给自己赚的,又不是替他们操心的。逼出来的热情,没用;强扭的瓜,终究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