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宁川脸色严肃,他比老周更理解其中的分量:“周叔,这‘碳足迹’是指咱们产品从无到有、再到消费者手里,整个过程中直接和间接排放的温室气体总量。他们这是要动真格的,用数据说话,逼着所有生产商真正践行环保。”
沈静秋则忧心忡忡:“姐,咱们的理念是没问题的!咱们不用农药,生物防治,草木灰天然涂层,都是环保的!可是…这些怎么变成他们认可的数据?棉田用了多少水?施了多少有机肥?虫子吃了多少叶子又少用了多少药?这些…咱们之前从来没系统记录过啊!”
最大的难点,恰恰在于棉田环节的数据空白!
工坊的生产环节,因为此前“粉黛”工艺的标准化和专利申请,尚有一些能耗、用水的基础记录。
但棉田的种植,一直以来遵循的是王老伯他们经验丰富的农时农法,对于化肥农药的替代效应、水资源消耗、土壤碳汇......
这些都只有模糊的“感觉”,没有科学量化的基线数据!
不止他们没有,这些靠手拿把掐的东西,谁又有数据?
而没有原始数据,Epd评估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三个月…还要联系他们认定的机构…还要花钱…”
王大娘得知消息后,脸色发白。
刚刚因为看到外国娃娃照片而升起的自豪感,被巨大的担忧取代。
“那得多少钱?咱们…咱们挣的这点钱够填这窟窿吗?万一…万一认证不过,那些洋人不要咱的货了,可咋办?”
这对刚刚尝到甜头、指望着这份收入改善生活的村里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工坊里弥漫着焦虑和不安。
辉煌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现实的壁垒冰冷而坚硬。
沈静文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她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
棉田里忙碌的瓢虫、工坊中飞梭走线的妇女、朵朵画纸上稚拙却充满生命力的图案。
理念和故事曾是他们最锋利的武器,但在国际规则构筑的量化高墙前,似乎变得有些苍白。
“不能慌。”
沈静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力量,“理念是对的,路也是对的,只是我们之前没意识到,这条路走到深处,需要用别人能听懂的语言和规则来证明我们自己。”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数据空白,我们就补!规则不懂,我们就学!费用…大家一起想办法!这是咱们工坊必须跨过去的坎!跨过去,海阔天空;退一步,前功尽弃!”
她迅速布置任务:
敦敦!
沈静文看向小儿子,这个对数据有着天然敏感的孩子,“你拿着省农科所之前给的技术资料,还有陈研究员留下的生物防治记录,把所有能找到的、和棉田环境相关的哪怕零散数据,都汇总起来!然后,立刻联系省农科所陈研究员,甚至京市的研究机构,请教关于农田碳足迹、水足迹的计量方法和数据收集规范!我们需要建立棉田环境监测的基础体系!”
老周、沈静秋,梳理工坊!
“把我们工坊从纺纱、织布、印染(少量)、裁剪缝纫、草木灰涂层到包装的所有环节,现有的能耗、水耗、辅料消耗记录,全部重新梳理、标准化!精确到每一度电、每一吨水!建立完整的生产日志!”
霍宁川,外联求援!
“立刻联系马丁,请他务必帮忙推荐熟悉Epd流程、价格相对合理的认证咨询机构!同时联系索菲亚女士,看看能否通过她引荐有公信力的第三方核查机构,或者争取一些费用上的支持或分期支付的可能。另外,打听一下国内有没有正在做类似认证的同行,哪怕不是同行业,取取经也好!”
麟儿、月儿,后方支援!
“麟儿,你负责将敦敦汇总的初步信息和我们面临的困难,整理成清晰的英文报告,随时与马丁和索菲亚沟通。月儿,工坊的生产调度和订单跟踪不能乱,你多费心,让大家安心做手上的活,告诉他们,家里有我们在想办法!”
任务沉重如山,时间分秒必争。
敦敦一头扎进了数据堆和越洋电话中,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专注。
沈静秋和老周带着工坊骨干,点着灯熬夜核对每一张水电费单、物料领用单,在车间里贴上记录表,要求每个环节的操作工严格记录。
霍宁川则成了电话和电报的“热线”,不断与海外沟通,寻求一切可能的资源和支持。
朵朵感受到了家里的紧张气氛。
她不再缠着妈妈讲故事,而是抱着画夹,安静地坐在敦敦旁边,看他写写画画那些她看不懂的表格和数字。
她画了一张新的画:一片大大的棉田,田里长满了各种标着数字的“小叶子”,一群小瓢虫正努力地扛着一块写着“Epd”的巨大牌子,想要把它立起来。
牌子很重,但小瓢虫们很努力,朵朵在旁边用稚嫩的字写着:“加油!小瓢虫搬奖状!”
沈静文疲惫地回到办公室,看到女儿的画,鼻子一酸。
她把画贴在墙上,就在索菲亚寄来的那些欧洲宝宝照片旁边。
一边是纯净的欢颜,一边是奋斗的符号。
她抚摸着朵朵画上那些奋力搬运“奖状”的小瓢虫,心中百感交集。
是啊,她们必须把这块代表着国际市场通行证的“奖状”立起来!
不为别的,就为让清河村土地上这份纯净的守护,能让更多孩子感受到、为那些在工坊里辛勤劳作的乡亲们能有更安稳的日子、也为了证明,这份来自乡土的智慧与坚韧,经得起最严苛规则的审视!
夜深了,工坊的灯火依旧通明。
敦敦桌前的台灯下,草稿纸堆积如山。
麟儿的房间里,打字机哒哒作响。
霍宁川还在低声与电话那头沟通。
窗外,夏虫低鸣,棉田在月光下悄然生长。
远方市场的回响炽热,而眼前新垒的高墙冰冷。
桃源村“草木灰工坊”的众人,在巨大的压力下,正咬紧牙关,用最笨拙也最坚定的方式,开始了一场与时间赛跑、与国际规则对话的无声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