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圣上便挪驾住进了西苑。那儿临近太液池,不仅凉爽宜人,更难得一份清静,正好躲开文华殿那些三天两头上奏絮叨的臣子。
午后,万善殿浸在一片参天古木的浓荫里,将酷暑严严实实隔绝在外。殿前放生池中荷花亭亭,殿后松柏森森,蝉鸣穿林渡水而来,更添几分幽寂。
蕉园外,司礼监掌印黄公公一路躬着身子,将梁王恭敬地引了进来,“王爷,您留神,这儿有门槛。”
“呵呵呵...”黄公公未语先笑,两腮白团似的肉轻轻颤着,活脱脱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自打用了午膳,圣上可问了好几回了,就惦记您何时能到。这不,专程打发老奴去宫门外候着。陛下心里,是真念着王爷您哪!”
黄公公生了副好嗓子,经他喉头一滚,再寻常的话也化作一团绵软动听的暖意,那份体贴入微的关切,任谁听了,都要觉得这老太监是个心肠软似棉絮的老好人。
端着这般菩萨宝相,他便是随意说些什么,也是有人肯信的。
梁王今日只着一身常服,宝蓝色五爪蟒龙纹曳撒。黄公公一眼便认出,这是上月圣上才赏的宁绸,特意吩咐针工局为王爷新制的。他默不作声地移开眼,身子弯得更低,恭敬地抬起一只胳膊,“王爷,老奴扶着您。”
这位梁王爷,可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哪。
梁王也笑得一团和气,借着袖袍一扶的力道,已将一枚沁凉的碧玉蝉顺势抹入黄公公掌心,“出门急,身上就这么个小玩意,黄公公莫要嫌弃。”
堂堂王爷纡尊降贵赏他东西,口中谦逊,出手又岂会是凡品。
黄公公笑得愈发谦卑,头如啄米,“王爷折煞老奴了。”
走了两步,像是自言自语般絮叨起来,“这天气是愈发燥了...前儿个赵王殿下送了幅画来,昨儿太子殿下也着人送了一幅画。您说这巧不巧?”
眼见万善殿在望,他声音压得更低,添上一句,“圣上今日召见,想必是请您一同品评画作呢。”
两位皇子先后献画,岂是简单的风雅?这笔墨之下,不知藏了多少乾坤。
梁王眸色一凝,即刻心领神会,冲黄公公微微颔首。
前日他才向圣上密奏了太子或有毒杀太后嫌疑之事,今日圣上便召他“品画”...想必圣上心中已有了决断,要重新布局了。
既然如此,此番召见,无论圣上是想与他谈谈,还是征求他的意见,他都只需静观其变,做个从容的看客便是。
殿宇四面轩窗洞开,悬着薄如蝉翼的细竹帘,既滤去了骄阳,又引来了湖风。窗外太液池碧波万顷,荷花开得正盛,风过处,湿润的芬芳驱散了暑气。
殿内角落置有硕大铜盆,盛着从冰窖取来的巨冰,冒着丝丝白气,是凉爽的源泉。御座旁的香几上供着一尊小巧鎏金佛像,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檀香,与荷香交织,又隐隐将其覆盖。
梁王进殿,躬身便要下拜,“陛下...”
“八弟快起。”圣上不待他礼毕便急急招手,话中带着亲昵的责怪,“朕说过多少次,私下相见,只论兄弟,你偏要行这些虚礼。”
话音未落,一阵轻咳便从喉间溢出。
梁王余光瞥见垂首侍立的黄公公纹丝不动,忙快步上前轻抚圣上脊背,“是弟弟糊涂了,陛下当心身子。”
圣上摆摆手,压住胸腔间的喘意,“叫皇兄。”
他身上那件杏黄色的燕居道袍,用的是薄如蝉翼的苏州云缎,此刻随着微喘轻轻抖动,仿佛在为这世间最尊贵的身躯,竟裹着一副如此孱弱的病体而无声叹息。
“皇兄的身子可还好?”梁王掌心温热,一下下抚着那微微颤抖的脊背。
圣上拍拍他的手,眼中尽是欣慰,“还好。就是辛苦你了,将你圈在京师,借你的眼睛,替朕盯着这些事。孩子们长大了,心思也活了,顽皮得紧,让你这做长辈的操心了。”
梁王面色沉静,语气温和而恭谨,“臣弟愚钝,老眼昏花,耳不聪目不明,不能为皇兄分忧。能做的,也就是替皇兄跑个腿,递个话,传个信,尽心办事,略尽绵力罢了。”
“呵呵,”圣上笑着又咳了两声,转向角落,“黄伴,你瞧朕这弟弟,明明是咱们这些人里眼光最毒、耳朵最灵的,偏要在此妄自菲薄。”
黄公公如影子般侍立在御座斜后方的阴影里,眉眼低垂,仿佛入定。
直到圣上眼风扫过,他才倏然活络,脸上堆起菩萨般的温和笑意,“陛下所言极是。梁王殿下实是陛下最得力的臂膀,老奴偶尔听王爷点拨一句,那真是半辈子没想通的关窍,豁然就开了呢。”
能做稳掌印太监,最难拿捏的,便是这笑的分寸。
黄公公脸上在笑,话里带笑,可他身上那件赭色葵花胸背团领衫却纹丝不动,连腰间那根犀角带,也稳稳地贴合着身形。
梁王虚扶着圣上倚坐御座,目光顺势落向桌案上随意摊开的两幅画。
一幅竟是失传已久的《五牛图》。
他一眼认出,那华丽而不失庄重的装裱,定是出自致仕的宫廷裱画圣手卢大师之作。此等重礼,搜寻不易,装裱更显诚意,足见献礼者之用心。
另一幅则截然不同,异常简朴。
画中一棵盘根错节的枯树上,羽翼已丰的成年鹳鸰正俯身,将口中衔虫喂与巢中引颈待哺的幼雏。枯木以干笔焦墨疾速皴擦,苍劲古朴,鹳鸰则寥寥数笔水墨挥就,不求形似,但求神韵,透着一股即兴天成的意趣。
这笔锋略显凝涩,甚至带些笨拙,绝非名家手笔,倒似信手涂鸦。
装裱也仅用最普通的仿古宣纸浅托一层底,无一丝镶边,看起来像是一张未完成的画心。
这般质朴,想必是赵王的手笔了。
梁王目光移至画的边角,果然,有一行墨笔楷书:“儿臣樘谨绘《枯木鹳鸰图》”。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偶见庭前老树栖禽,感念天伦,信笔涂鸦,以博父皇一笑。”
刻意的偶见与精巧的信笔,不愧是以真性情着称的赵王。
梁王未发一语,只微微躬身,眼神沉稳如水。
殿内一时万籁俱寂,唯闻冰融之水,滴落铜盆,清响泠然。
圣上平复了喘息,略显慵懒地倚回软垫,指尖缓缓捻着沉香木念珠,朝画作方向抬了抬下巴,“八弟,你看这画如何?”
梁王目光扫过两副画。
圣上问的,自然只是那幅《枯木鹳鸰图》。
“是赵王的孝心。”梁王笑意随意,“既寻来名画,又亲手作画,可谓用心良苦。”
“确实良苦用心,”圣上垂眸看着手里的念珠,面无表情,“他跟朕说,时刻惦念朕,只愿常伴左右,为朕分忧,才作了此画。呵,你瞧,这老鸟哺雏...是在提醒朕,莫忘了他这个儿子,让朕给他个机会。”
梁王目光微动。黄公公提过,太子也送了画。此刻案上,却不见踪影。
两虎相争,岂容并立。
圣上是绝不会将二人的画作,并置欣赏。
圣上眸光微抬,侍立一旁的黄公公即刻会意,轻声解惑,“太子殿下送来的,是一幅前朝的古画《千里江山图》,陛下吩咐,已交司礼监登记造册,收入内府库了。”
看来,是不配摆上台面。
“那个孽障,竟敢欺瞒于朕,行此大逆之事!”圣上语声骤寒,目光锐利如鹰,随手将念珠不轻不重地按在案上,“若非许家那孩子查出紫雪散一事,险些连朕都要被蒙在鼓里!幸得八弟你及时提醒。”
“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管束不住也是常情。”他收起冰冷,笑着看向梁王,“八弟以为呢?”
梁王垂首不语。
“那便让他试试吧。”圣上见他不语,已然明了其意,手随意搭在膝上,语气淡漠,“试试他的能耐,也试试他的忠心。”
“把胃口养得再大些,才好知道...他究竟能吞下多少。”
梁王含笑颔首。
“夏日方长,”圣上轻笑一声,“有些事,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