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御座旁的紫檀木小几上,摆着一套甜白釉的茶具,旁边是一壶用冰水镇着的、色泽清亮的酸梅汤。
圣上的目光掠过梁王,向侍立于阴影中的黄公公微微颔首。
黄公公会意,无声退下。
片刻后,他亲自端来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奉着的却非酸梅汤,而是两只剔透的琉璃碗。碗中琥珀色的浆液里,沉着莹莹碎冰,碗壁沁着一层凉浸浸的水珠。
圣上唇角泛起一丝罕见的、只对至亲才有的温和笑意,对梁王笑着道:“天热,八弟来尝尝这个。朕让尚膳监用岭南新贡的青皮甘蔗,特意为你榨的浆。”
梁王见到此物,身形竟是微微一震。
他双手捧起琉璃碗,那沁骨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瞬间点燃了深埋的记忆。
他抬起头,眼底已泛起了泪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声道:“皇兄...这,这是冰镇蔗浆...”
那年,他们还是无人拘束的皇子,彼此要好,是深宫里难得的玩伴。
西苑先蚕坛旁的花圃里,特意种着一垄岭南进贡的与众不同的紫皮甘蔗,茎干紫红,甜脆异常。
与花圃里奇花异草不同,此处种的贡蔗,寓意“天下丰收、五谷丰登”。
年仅十岁的小圣上活泼好动,八岁的小梁王胆大包天,仲夏午后,由梁王提议,二人瞒过熟睡的宫人,偷偷溜到西苑的甘蔗田。
兄弟俩偷折甘蔗,抢着啃食,清甜汁水糊了满脸,贡蔗园成了孩子的乐园,正得意嬉笑间,却被巡园太监逮个正着,立刻禀报了正在附近凉亭赏荷的皇后。
皇后凤驾顷刻便至。
蔗杆在阳光下泛着紫红色的光泽,两位小皇子的脸色,却是吓得异常惨白。
皇后素来不喜其他皇子,逮到二人的错处岂会轻饶,当即厉声下令,“竟敢毁坏贡品,践踏农桑祥瑞之地!将这两个不知礼数、不成体统的小儿带回宫,本宫要亲自管教!”
圣上的生母李贵嫔匆匆赶来,吓得魂飞魄散,跪在皇后脚边不住磕头,姿态卑微至极,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娘娘息怒!是臣妾教子无方,求您看在皇子年幼的份上,饶他这一次吧!”
李贵嫔宫婢出身,即便诞下皇子,也未能母以子贵,地位卑微,恩宠淡薄。皇后连眼风都未扫她一下,只轻哼一声。
那无视的姿态,比斥责更令人羞辱,李贵嫔脸颊瞬间火辣。
危急时,梁王的生母贤妃乘步辇而至。她甚至未曾下跪,只从容一礼,衬得跪地不起的李贵嫔,愈发卑微。
“娘娘容禀,”贤妃语气平和,“陛下常言,皇室子弟需知稼穑之艰。如今二位皇子亲临体会,这比先生在书房讲十遍《农书》都来得真切。不如小惩大诫,让他们将功补过,将这园子打理一番,岂不更合陛下重农之本意?”
她一番话,既全了皇后颜面,又抬出圣上,将顽劣拔高为“体验农桑”。
贤妃圣眷正浓,皇后不得不忌惮三分,只得草草罚他们思过半个时辰,便起驾离去。
“当年若非贤妃娘娘全力回护,你我这顿重罚怕是躲不过去。”圣上眼中,盛满了往昔的回忆,一切酸甜苦辣,仿佛都冰封在了眼前这碗蔗浆里。
梁王唇角牵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是,母妃是救了他们。
却也因此,埋下了一根永远拔不出、日益溃烂的心刺。
李贵嫔出身微贱,妒心却极重。
她在母妃面前历来恭敬,借母妃得宠的羽翼庇护自身,心底却早已恨毒了母妃那份从容不迫的优越。就连这次解围,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衬得她的无能与卑微愈发刺眼。
先帝驾崩后,当年那个需要母亲庇护的小圣上君临天下,李贵嫔顺势晋为太后。积压数十年的怨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绵绵不绝的刁难,尽数倾泻在他与女儿身上。
她总爱将甘蔗事件反复重提,语气不屑,刻薄阴冷,“若非梁王当日胡闹,岂会连累圣上都要跟着遭殃!就连哀家当日所受的羞辱,也皆是因你而起!”
“梁王便在此诚心祈祷思过,为哀家与圣上祈福吧。”
彼时尚未就藩的他,只得带着年幼的郡主,跪在慈宁宫的小佛堂里,在冰冷的地砖上一跪便是一两个时辰。
每每都是圣上遣人或亲自来解围,太后才肯放过他们。
就连对女儿,贵为郡主,莫说婚嫁大事,太后常常连一份日常的尊贵体面也不给,动辄当着宫人与内侍的面,不是惩罚就是责骂,女儿自小到大,受过的责难数不胜数。
太后在世时,对他与女儿的刻意为难,不过是将她对贤妃的妒恨、对皇后的怨愤,统统报复在了他们身上。
若非皇兄暗中回护,他与女儿,怕是早已悄无声息地“病故”了。
梁王捧着这碗冰镇蔗浆,指尖传来的沁凉直透心底。
在太后那,那份童年无拘无束的甜,早就化作命运讽刺的辛辣了。
“皇兄,臣弟心中,一直记着的,唯有这口甘蔗的清甜。”梁王轻声道。
这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童年的美好记忆。
即便当年十岁的顽童已位尊天下,这段残酷岁月里谁也不愿抹去的、最后一点干净的甜,依然被他们共同珍藏。
圣上笑着,一口饮尽蔗浆,“朕也是,数十年来,一日未曾忘怀。”
这或许是他帝王生涯中,唯一一份无法被权力侵蚀的、纯粹的兄弟情谊。
“母后在的时候,常常刁难你,朕知道,八弟不容易,”圣上提及已故太后,语气中并无多少深情,反而透着一丝厌倦,“母后就这性子,莫说是对你,便是对朕,也惯用那民间妇人的手段,一哭二闹,借仁孝之名施压,从未体谅朕上位之艰。”
那个因出身卑微而心理扭曲的母亲,掌权后只想将几十年缺失的一切抓握在手,连不容碰触的君权也要染指。
他上位已是不易,群臣虎狼环伺,外戚手握重权又处处施压,母亲却不体谅儿子辛苦,反倒是利用皇权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让他深恶痛绝,无比厌倦。
她的死,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当然,她可不能白死。
“傅家与许家,八弟以为,可作下一任肱骨?”圣上饮下冰镇蔗浆,又叙了兄弟情,通体舒畅,话锋一转,拉回正事。
“刑卫司自从让傅鸣接手后,朕轻松了不少,傅文炳的儿子与他父亲一样,将门虎子,干练勇猛。”
“许卿的儿子也不差,他俩联手,连消带打,倒是帮朕撵走一批六部的蠹虫。”
“他们二人,让朕刮目相看。”
京师里勋贵世家都烂的差不多了,没几家儿郎出色的,唯有这两家的儿郎,让他能看得入眼。
他笑得意味深长,“朕瞧着,与他们交好的两位姑娘也不错,一位是武安侯的姑娘吧,另一位,就要夸夸你的郡主教养得好。”
“待事情了了,朕可以亲自为他们赐婚。”
“皇兄所言甚是。不过雏鹰尚需磨砺,方能高飞。”梁王心领神会,微微颔首。
“嗯,也是,”圣上目光穿过大殿,落在殿外的放生池,“你瞧这池中鱼,以为天地只在方寸之间,争抢些许饵料,便是全部。殊不知,垂钓者之心,在池外。”
“陛下是执竿之人,乾坤独运。”梁王随着目光看过去,“只是这池中若有一鱼过于肥大,搅得群鱼不安,乃至觊觎垂钓之位...恐需陛下调整钓竿了。”
谈及国事,私谊便需退居其次,便不能再称皇兄了。
皇权,始终是任何人,不能逾越的红线。
圣上略一沉吟,目光似望穿殿宇,落在虚空处,片刻后,抬手示意。
黄公公垂首近前。
“拟旨。”
“第一道,用制诰。次辅温恕,于国事多有裨益。进文华殿大学士,掌内阁首辅事,允参机务。”
“第二道,用敕谕。太子监管禁卫懈怠不力,现着赵王暂摄皇城禁卫事,严加整饬,以肃宫禁。”
“首辅之诏,明发天下。敕谕赵王之旨,五日后,再行传出。”
肥鱼,岂能安于池中?
必得提至岸上,众目睽睽下,方能引群鱼竞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