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厚重的云层遮没了星月,京师澄清坊内的温府,一派静默。
宅子的主人刚刚擢升首辅,本应门庭若市,一派车马辐辏的盛景才对,此刻却无往来喧哗,唯有夜色四合。
过往的勋贵们纷纷赞叹,不愧是以孤直示人的温阁老,即便位极人臣,依旧清廉低调,孤高自许,从不结党营私。
温府内宅侧门的一角,停着一架并不起眼的灰色篷顶马车。
墙角悬着盏昏暗的灯笼,光线极为吝啬,连马车周边数尺之地都笼罩在模糊之中。
“钟爷。”车夫见钟诚匆匆而出,面有急色,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他极少见这位大管家如此慌张,甚至步履都有些踉跄。
温府正值大喜,钟爷地位水涨船高,此刻这般情状,莫非是府内出了变故?
况且,温老爷最不喜下人慌张失态,有失他首辅的颜面。
“快,回钟宅。”钟诚无心多言,甩下车帘,遮住了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车夫不敢多问,利落地应了一声‘是’,随即扬鞭催马,马车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公子,他回去了。”家丁低声提醒温谨。
侧门后花丛的阴影后,跛脚独目的温谨,直直盯着钟诚的背影,直到马车远去,才侧过头,用那只阴冷的独眼,剜向身旁的家丁。
炎炎夏日,家丁忍不住瑟缩了下,被那目光看得脊背发毛。
尤其月光下,公子右颊那道新鲜的血痕,从嘴角斜劈至独目下,在晦暗的光影里,更显狰狞。
“公子,咱们这样诓钟管家,若被老爷知道...”家丁嗓音发颤,不敢再说。
公子从前只敢对下人和外头的小蹄子下手,如今竟为报摇光阁外受辱之仇,胆敢算计老爷的心腹!
想起钟管家平日里那双不输公子阴狠的厉眼,他腿肚子都在发抖。
温谨咧了咧嘴,跛着脚让家丁扶着,缓缓地走,手臂的剧痛刺激得他神色愈发狂乱,声色狠厉,“你确认过了,钟诚一直宝贝着的小儿子——钟宝顺那个蠢货,真的多日没回家了?”
“是。小的问过周围邻里,都说好些日子没见着人了。邻里还说,曾见到她娘一脸慌张,到处找儿子,后来就大门紧闭,多日未出了。”
家丁缩着双肩,声音压得极低。
跟着温谨多年,他深知这位公子虽出身高贵,性情却狠毒无比。
“怕什么!”温谨一瘸一拐向前挪,跛行的姿态带着毒蛇般的迟缓与恶意,冰冷滑腻,独眼中闪烁的冷光,活像蓄势待发的蛇信。
“老东西再得宠也不过是个下人!再怎么说,我也是父亲的亲儿子,他还能为了个管家,要我的命不成?!”
得知钟诚回府后未曾归家,温谨心中便有了一个报复的计划。
今日午后在摇光阁外受到的奇耻大辱,他永生难忘!
陆青那个贱人,竟敢践踏他的尊严,讥讽他的残缺,甚至刺伤他后扬长而去!
他本欲亲手将陆青那身完美无暇的皮囊扒个干净,让高贵的千金小姐在泥泞中哀求哭泣。
原本该挣扎求饶的是陆青!
被辱到颜面无存的也该是陆青才对!
却变成是他,灰溜溜地逃走!
这口恶气,他如何能咽得下!
他早就隐约察觉,钟诚手里握着一支秘密暗卫,专为父亲处理见不得光的脏活。那些人武功高强,来去无踪,无名无姓,死了都查不出身份。
可这支暗卫藏于何处,如何调用,他统统不知。
温谨的跛脚狠狠顿地,嫉恨的毒火灼烧得他疼痛难忍——
他,父亲唯一的儿子,竟被完全排除在此等机密之外,还不如一个卑贱的管家得信任!
从前他浑不在意,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手下无人会武,他不得不用此招诓骗钟诚。
他需要那支暗卫,替他报此大仇!
伤口与屈辱交相灼刺,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今夜必报此仇!
“马车备好了?”温谨强忍疼痛,蹒跚着走到角门。
如今他受了伤却根本不敢让父亲知晓,甚至连正门都不敢走,生怕门房看到脸上的伤痕,只能偷偷摸摸走这下人才走的角门。
想来,即便父亲知晓他有伤,也只会漠然不理吧。
温谨伸手,按在右颊的眼衣之上,指尖颤抖着,如触蛇蝎般小心探向缎布下那皱缩一团的皮肉。
摸上去,一种如摸到腐烂蛞蝓般的触感,冰冷黏腻,直令人作呕。
他猛地缩回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连他自己都觉狰狞可怖,何况父亲!
“马车来了。”家丁扶着温谨上车,吩咐车夫去钟宅,便缩在角落不敢作声。
温谨一眼瞥见往日里借他威势跋扈的家丁,此刻倒像个鹌鹑一般,心头火起,“有爷在,你怕什么。畏畏缩缩的,丢我的人!”
家丁被骂得不敢吭声,心中暗暗发苦。
公子是老爷的儿子,平日里再怎么胡闹,老爷至多斥骂。可他们是下人,若事情败露,轻则打板子发卖,重则,也许就无声无息地被抬出后门了。
他心知肚明,老爷在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待公子,唯独权柄机密,对公子防范得铁桶一般。
今日公子诓骗钟管家,这已是窥探老爷的根基,是滔天大祸!
这简直是拖着他们往死路上撞!
若东窗事发,钟管家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们。
“你放心吧。”温谨眼见计划推进顺利,心情稍缓,靠向车壁。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将他整个人掼向车壁,伤口正正磕在硬木上。
“嘶——”
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再度怒火中烧。
温谨皱眉,咬着后槽牙,左手轻轻扶住受伤的右臂,“你也说了,钟宝顺那个蠢货已经好些日子没回来了,不是赌输被人扣下了,就是醉死在哪了。”
本来还想先让人把他掳过来,没想到天助他也,倒省了他的事。
“只要他不回来,话就穿不了帮!今夜就算钟诚那老货事后醒过味儿,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温谨提起钟诚,便想起他看到自己时,那略带一丝不屑的眼神。
狠狠啐了一口,温谨独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狞笑着,“他若是敢把咱们卖了,那岂不是自认失职!到时,第一个容不下他的,就是父亲!”
那老东西,怎么舍得下温府给他的荣华富贵!
就如当年他大儿子的死,老东西猜到是他干的,不也只能忍着?
还能动他一根手指头么?!
这些年还不是得像条老狗般在父亲身边摇尾乞怜,对儿子的死一声都不敢吭!
温谨嗤笑。
钟诚一家能锦衣玉食,全是仰仗温家的鼻息!
那个呆头呆脑、不学无术的钟宝顺,也配穿杭绸、佩白玉?
一个下贱胚子,也配过得像个人上人?
温谨狠狠舔过干燥的嘴唇,怒火灼得他喉咙发干。
老东西跟他那个碍眼的儿子一样,胆敢看不起他!
以为会读书就高人一等了?!
还能得到父亲的亲自指点,让眼高于顶的父亲,满眼都是欣赏与赞扬。
父亲从未用那般目光看过他!
他咬牙忍了,可那傻子竟敢在他面前炫耀,洋洋得意地说温老爷如何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亲自教他开蒙写字...
父亲从未亲手教过他写字,半个字都没有!
那傻子眼角余光里的得意,狠狠刺痛了他!
于是,趁着一个风浪,在船头他猛地一脚将那傻子踹进了河里,眼睁睁看着他挣扎、下沉、没顶...
从此,他再也看不到那张碍眼的脸!
事后父亲不过是怀疑了他几日,连一句重话都未对他说。
当他看到钟诚对着儿子泡得发胀发白的身体,痛哭流涕时,那份快意,比得到父亲万千夸赞更美妙百倍!
“公子,钟宅到了。”家丁低声提醒。
温谨忍痛扶着马车壁站起身,伤口的疼痛让他的笑容扭曲而狰狞。
“走,今晚抓到陆青,等爷玩过了,你也有份。”
小贱人,今晚定要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