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使兜帽的阴影仿佛更深了些。
他并未因岑象求的推脱而动怒,只是发出一声极轻却让人心底发毛的低笑。
“岑副使,哦不,该称一声岑户郎了。”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调任京城,鹏程万里,确是喜事。莫非岑户郎以为,去了京城,便能与过去一刀两断,高枕无忧了?”
岑象求心头猛地一紧,强自镇定道:“尊使这是何意?老夫为官清正,有何过去需要切断?”
“清正?”
尊使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熙宁七年的事,需不需要本使帮你细细回忆一番?”
岑象求压下心中涟漪:“尊使此言差矣!
“老夫在梓州路任提举常平时,夙兴夜寐,督办茶马,自问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有何旧事需要掩埋?”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压过了尊使的低笑声。
“夙兴夜寐?”
尊使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梓州路私茶案,那本该充公的数万斤顶级蒙顶茶,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霉变损耗’,最终却又出现在吐蕃部落头人的帐中,换回了多少匹良马,多少块金饼?
“需不需要本使将当时经手之人的口供,以及你亲手批示准予核销的文书副本,呈于你面前?”
岑象求如遭雷击。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件事他做得极其隐秘,所有痕迹都已清理,此人如何能知晓得如此详尽?!
即便当时,圣教的人帮忙输运。
他也不该知道这些的。
“你,你血口喷人!”
他色厉内荏地低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知肚明。”
尊使的语气依旧平淡,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你说,若是这些物证与人证,在你春风得意踏入京城户部大堂之时,出现在两府大臣的案桌上,或者直接摆上官家太后的御案上,你这项上乌纱,乃至项上人头,还能保住几时?”
岑象求浑身冰凉。
仿佛已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当年为了求政绩,也为了谋私利踏出的那一步,早已成了套在脖颈上永远无法挣脱的绞索。
“你到底想怎样?”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彻底的绝望。
尊使向前逼近一步,阴寒的气息几乎冻结空气:“很简单。在你离杭赴任之前,为本使做最后一件事。”
他袖袍一拂,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紫铜香炉无声无息得出现在书案上。
炉内经几个你躺着一小节漆黑如墨的线香。
“此香,名为‘定魂’。”
尊使的声音带着致命的平静,“明日上衙,你想办法让裴之砚独自一人,在你漕司的直舍内,待上至少一炷香的时间。你只需以交接公务为名,在他房中点燃此香即可。
“之后,你便可安心前往京城,做你的户部郎中。梓州路的旧账,一笔勾销,那些证据也会化为飞灰。”
岑象求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截黑香。
他岂会不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要借他的手,谋害朝廷命官!
“裴判官乃朝廷栋梁!若是出了事,就凭我无缘无故找到来到我的直舍,便是第一嫌犯。此等风险,我如何能担?”
岑象求试图做最后挣扎,“况且,我便是要交接,也找到裴之砚的头上去。”
总之这一步,只要他踏出去,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此香非凡物,无色无味,燃后无痕。只会让人精神恍惚几日,查不出缘由。”
尊使语气淡漠,“你离任在即,便不是公务交接,找他说上几句话,也无人会疑有他。况且……”
他话锋一转,那股阴寒骤然加剧,直透岑象求骨髓:“岑户郎莫非是觉得,你远在京城的家眷,已然安全了?需知,京城也并非净土。”
“祸及家人”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岑象求脑中轰鸣。
他想起先期抵达京城的妻子和儿孙,所有的坚持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看着那截小小的黑香,仿佛看到自己良知与仕途一同被焚尽的未来。
书房内死寂一片。
唯余他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他颓然瘫坐在太师椅上,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
“……好。仅此一次,过后,两清!”
尊使兜帽微动:“自然。岑户郎是识时务者。”
话音未落,斗篷身影已如鬼魅般消散,只留下那冰冷的香炉,以及一个被彻底拖入深渊的灵魂。
岑象求独自坐在黑暗中,望着那点黝黑。
突然,他发出一声混合着无尽悔恨的恐惧和叹息。
翌日,卯时三刻。
漕司衙署内已陆续有官吏到来,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裴之砚如常踏入自己的直舍,刚坐下不久,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抬头一看,竟是即将离任的副使岑象求站在门口。
他今日穿着一身略显正式的深色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疏淡笑容。
“裴判官,来得这般早,勤勉可嘉啊。”
裴之砚心中微讶。
他与这位岑副使虽然同衙为官,但因对方即将离任,且自己初来乍到被有意边缘化,两人几乎从未有过私下交流。
此刻对方主动来访,着实有些意外。
他起身还礼:“岑副使言重了,快请进。”
承德上了茶。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对方,注意到岑象求眼下有着青黑,端着茶杯的手指似乎也略显僵硬。
“岑副使今日不是便要启程赴京了,怎么还有空莅临下官这里?”
岑象求摆摆手,叹道:“是啊,即将离杭,心中不免有些杂念。想起还有一些历年经手的彩玉漕粮押运与损耗核销的旧例卷宗与心得笔记,留在直舍未曾整理。
“想着裴判官新至,这些锁碎经验或有些许参考之处,扔了可惜。
“不知裴判官此刻可否移步,随我去取一趟?也算……全了你我同衙为官一场的情分。”
“这……”
裴之砚略有些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