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信上的内容,瞳孔骤然收缩。
【二殿下亲启:京中事宜已安排妥当,太上皇处……臣已得手,万事俱备,只待东风。望殿下速归,共襄大举。】
“事已成”、“太上皇对他无防备”、“他已得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席初初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是她!
是她离京前,亲自将监国之权,将父皇的安危,将整个朝堂的稳定,托付给了顾沉璧和萧太傅。
她以为萧太傅年迈,顾沉璧正值壮年,精明干练,足可倚仗。
她甚至还记得顾沉璧在她面前躬身领命时,那沉稳可靠的模样。
“陛下放心,京中有臣与太傅,必不使陛下有后顾之忧。”
信任?
原来她所以为的肱骨之臣,她所以为的朝堂基石,早已在暗中与虎谋皮,将刀锋对准了她和她的父皇?
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震怒、担忧以及对自己识人不明的懊悔的狂暴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将那薄薄的信纸捏得褶皱不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甲板上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从女帝身上散发出的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怖威压,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席成珺看着席初初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的脸色,心中既恐惧又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看吧,你费尽心思抢走了我看中的人,可到头他还不是背叛了你吗?!
良久,席初初才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然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是一片寒意。
她看向席成珺,声音低沉而缓慢:“将……与你同盟的那些人讲出来,朕,可以让你死得……稍微舒服一点。”
将席成珺交由千机阁副阁主严加看管并审问后,席初初面无表情地走出了船舱。
然而,舱门在她身后关上的瞬间,她脸上那层冰封的盛怒如同假面般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她走向一直守在舱外,神色各异的巫珩与拓跋烈,不着痕迹地递过去一个眼神。
两人心领神会,随她一同进入了旁边一间较为隐蔽的客舱。
舱内,席初初亲自执壶,为三人各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拓跋烈性子最急,接过茶杯却未饮,直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路追杀你至此的,分明就是你那皇姐席成珺,你如今打算如何处置她?”
他本以为依她这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会立即对其处决,但她出来时的眼神却很平静幽深,仿佛是深藏着无数黑暗的无底洞。
席初初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我打算……放了。”
“放了?”巫珩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仔细审视着她的神色,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费了这般周折,好不容易将主谋擒获,你却要……放了?”他显然也不信她会如此心慈手软。
拓跋烈更是直言不讳:“你可不像是这般讲究姐妹情深之人。”
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你绝非感情用事之辈,放她离去,无异于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席初初似笑非笑地睨了拓跋烈一眼,那眼神让拓跋烈心头一跳。
“那你看我,像是哪种人?杀人如麻、还是无情无义?”
拓跋烈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闷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放心。”席初初收回目光,语气转而认真:“放她走,并非纵虎归山,而是……放虎入笼。”
“入笼?”巫珩若有所思。
“杀了她,固然简单痛快。”席初初眸光幽深:“但杀了她,只会让她身后那些追随者、那些与她利益捆绑的势力陷入狗急跳墙。连皇姐我都杀了,他们还会相信我会放过他们吗?”
不会。
“届时,为了活命,他们只会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地阻止朕返回京都,甚至可能会危及朝中官员以及父皇的性命。”
拓跋烈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想……稳住他们?”
“不错。”席初初颔首:“这样他们才会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他们的‘计划’,而不是立刻掀桌子拼命。”
拓跋烈沉吟道:“此计虽妙,可你如何能确定,放她回去之后,京都的情形不会变得更加糟糕,更加难以收拾?”
“之前,我只有五分把握。”席初初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但现在,我有十分笃定。”
“哦?”巫珩和拓跋烈同时看向她,眼中带着疑问。
“因为那一封信。”席初初放下茶杯。
拓跋烈:“你是说……那一封顾沉璧写给席成珺的信?”
巫珩:“你难道是怀疑那一封信是她伪造的?”
“信是真的,内容也是真的。”
“什么?”拓跋烈一愣,巫珩有些不懂她什么意思。
席初初看到两人更加困惑的神情,她解释道:“但它的目的,并非投诚,而是……投石问路,更是绝密传讯。”
她看向拓跋烈和巫珩,眼神清明:“事实上,顾沉璧从未背叛,他假意投靠席成珺,取得她的信任,潜入其核心,只为在关键时刻,为我传递消息,里应外合。”
他算准了席成珺绝非她的对手,这封信无论以何种方式落到席成珺手中,最终都必然会送到她面前。
他用这种看似‘背叛’的方式,是在告诉席初初几件事。
第一,他已成功取得席成珺的深度信任。
第二,京中局势确已被他们渗透,连父皇身边都可能出了问题。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显然无法直接对抗对方,只能先“卧底”只待她平安归朝。
拓跋烈没有质疑席初初的分析,因为她的人,她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能曲能伸,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这丞相,胆色与智谋,皆非常人。”
“所以你要放了席成珺……”巫珩此刻也完全明白了:“并非纵虎归山,而是为了保住顾沉璧这条线,放她回去,顾沉璧才能继续潜伏,为我们提供更多情报,并在我们回京之时,给予其党羽致命一击!”
席初初点头:“斩草要除根,这一次我要不留任何后患。”
就在这时,拓跋烈耳廓微动,敏锐地察觉到船身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异常晃动。
他神色一凛,立刻看向席初初,压低声音:“有人潜上船了!”
然而,席初初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反而伸手轻轻按住了拓跋烈蓄势待发的手臂。
“别急。等会儿交手,不必太认真,适当放点水……”
她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船舱壁,看到了外面正在发生的营救行动,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算计。
“……让那条‘鱼’,顺利溜走。”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
在席初初的授意下,船上护卫的抵抗显得“仓促”而“无力”,一番不算激烈的“打斗”后,来袭者成功救走了惊魂未定的席成珺。
而在混乱中,应席初初所愿,巫珩早已悄无声息地在她身上种下了精心准备的蛊毒。
此毒不会立刻致命,却会如附骨之疽,让她精力日渐衰败,缠绵病榻,足以让她和她背后的势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清理完战场,席初初一行人当即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帝都。
果然,一路上再未遇到像样的阻拦,席成珺那边显然被突如其来的“重病”与内部如临大敌搅得阵脚大乱。
然而,就在帝都巍峨的城墙遥遥在望,众人刚松了口气时,新的麻烦出现了。
城门处的盘查异常严格,守城士兵数量倍增,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气氛肃杀紧张。
显然,这是席成珺一派在无法半路截杀后,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意图将她阻拦在权力核心之外。
席初初此刻是易容状态,自然不可能公然亮明身份,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尝试让手下以商队名义交涉,却被守城官强硬驳回,要求出示极其严苛的官方路引和身份文牒。
“没有合规碟文,一律不得入城!再敢纠缠,视同叛逆,格杀勿论!”守城官按着刀柄,声色俱厉。
拓跋烈眼神一厉,手已按上了弯刀,巫珩袖中的蛊虫也蓄势待发。
千机阁众人更是肌肉紧绷,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一场流血冲突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冷却带着些许虚弱的喝声从城门内传来。
只见一名身着大理寺少卿官袍,面容如高岭之花的官员,在一队衙役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紧张的对峙双方,最终落在守城官身上,沉声道:“王统领,何事在此喧哗,刀兵相向?”
而席初初在看到大理寺少卿出现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似在辨认他如今立场是敌是友。
那王统领见到来人,气势顿时矮了三分,连忙拱手:“沈大人!是这几人形迹可疑,又无合规文牒,卑职依律盘查,他们却意图反抗!”
被称作沈大人的大理寺少卿——沈砚冰,目光转向席初初一行人,在他们身上略一停留。
尤其在易容后的席初初脸上停顿了半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
他面色不变,对王统领肃然道:“陛下下旨严查奸细固然重要,但亦不可矫枉过正,惊扰良民。这几人……”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乃本官相识之人,我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担保,他们并非歹人,放行吧!”
“沈大人,这……”王统领面露难色:“上头有严令……”
“上头若有怪罪,自有本官一力承担!”沈砚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官场的威势:“开门!”
王统领看了看沈砚冰不容置疑的脸色,又掂量了一下大理寺的分量,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挥手示意士兵让开道路。
“……放行!”
城门缓缓打开。
沈砚冰走到席初初面前,微微颔首。
目光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席初初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带领众人迅速穿过城门。
沈砚冰看着她安然无恙地归来,紧绷的脸上才微微松懈,眼底却凝聚起更深的忧色。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
但这帝都的水,比您离开时,更深,更浑了。
沈砚冰将女帝一行人悄然带回了自己位于帝都僻静处的府邸。
府邸清幽雅致,一如他本人,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清。
他早已吩咐下去,备好了热水与丰盛的席面,显然是考虑到了他们一路风尘。
一番梳洗,换上了干净舒适的衣物,众人齐聚在花厅用饭时,紧绷了多日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席初初不客气地吃饱喝足后,搁下筷子,她看向沈砚冰,笑中藏着深意:“沈卿,今日在城门,你是如何认出朕的?”
她自认千机阁的易容术寻常人绝难窥破。
沈砚冰执壶为她添了半杯清茶,动作自然。
闻言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臣对陛下,向来有一种直觉。”
席初初微微一怔。
直觉?
她看着沈砚冰那张冰雕玉琢的俊脸,脑中闪过许多过往。
这位大理寺少卿,倒也是朝中有名的孤臣,性情冷清,不结党,不营私,甚至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仿佛世间万事都难入他眼。
可偏偏,从她还是个人人唾弃的“无良暴君”时起,他就对她格外不同。
他会上奏劝谏,却从不会在朝堂上让她过分难堪,她遇险时,他总会“恰巧”出现解围。她胡闹时,他看似冷眼旁观,最后却总会默默帮她收拾残局。
他的眼神里没有朝臣常见的敬畏谄媚,也没有爱慕者的痴迷热烈,更像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守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袒。
席初初忽然起了点捉弄的心思,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沈爱卿,你该不会……一直以来都暗恋着朕吧?”
“咳咳……”坐在旁边的拓跋烈猛地被茶水呛到,巫珩把玩酒杯的动作也是一顿,眼神微妙地扫了过来。
沈砚冰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清冷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陛下……莫要拿臣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