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带着两辆马车离开了靖阳王府。
阿篱一直送她到门外,尽管月棠极力消除分别的气氛,阿篱还是表现得比平常安静。一直到目送他们走上街头很远,他才红着眼睛,被晏北牵着走回去。
晏北也有些意兴阑珊,回房坐了会儿,看了几份公文,只觉得今日这王府里头格外空荡,余光看到蒋绍走进来时,就把公文放下了。
“王爷!您还记得事发那天夜里,郡主在胡同里拿下的一个过路人吗?”
蒋绍进了门就问道。
晏北手里端着杯子,嘴里咬着茶叶:“怎么?”
事发那天夜里,月棠将计就计前往河畔时,半路拿住了一个路人,本着宁可错拿不可放过的原则送到了大理寺,这件事情晏北当然知道。
蒋绍走近了些说道:“那人还在牢里关着呢,早上窦大人把他提出来了,盘问了一番,又查看了他的路引,觉得他没什么问题,就想请示郡主把他放了。”
“那你去找她去呀,来问我做什么?”晏北没好气。
蒋绍转身:“那属下这就去端王府!”
“慢着!”
晏北起身,“去备马,我去衙门里瞧瞧。”
……
两府相隔着半座城。
端王府这里,褚嫣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走了,早上兰琴来请示的时候,月棠让她带话给负责处理的郭胤,装上棺材送走。
棺材是褚嫣的嫁妆。
除了棺材之外的其余东西,月棠让兰琴带人整理出来,先封存造册。放个一年半载,没有更合适的去处,就捐给慈幼堂。
可这三年里都是褚嫣掌家,偌大个王府清点起来就不容易了。
马车进入端王府的时候,兰琴他们正忙得热火朝天。
“怎么这么大动静?”月棠看看周围忙碌不止的人群。
王府的长史、典役等所有在职官吏,因为早前与褚家有瓜葛,全部换了。
但是仍然有一半的侍卫与侍女是宫中调派过来的,而这部分人都曾经跟过褚嫣,甚至是褚昕,总是不够让人放心了。
前两日她让魏章、小霍把所有侍卫召集起来观察了一遍,以当中有身残体弱不宜当差为名,先请旨更换了三成,宫里派过来的侍女也换了一批。
宗室有宗室的规矩,一口气全换掉,那是违逆。
不过月棠仍然让他们趁热打铁,想办法找机会。
不管皇帝对穆家的阴谋知不知晓,月棠被谋杀这个案子已经扬得天下皆知,而且主谋还出自朝堂重臣,民间议论声早已经掀翻天了,皇帝必须拿出态度为自己赚口碑。
所以当下这节骨眼上,只要不太过分的要求,皇帝通常都会允许。
如今兰琴他们带着行动的人,就是这新更换来的一批。
“这里里外外的房屋、器具,还有账目,左右都是要盘点的,正好早上宗人府把这批新的侍卫、侍女送过来了,奴婢就带他们一起做个册子。
“一来让他们熟悉地界,二来奴婢也好顺道看看,能不能从中挑到几个妥贴的人。”
兰琴伴着她过了大影壁,又走上了通往银安殿的仪门。
银安殿是王府的正殿,若有重大宴会或者仪式都在此处。
此时殿前的空地两边都站好了仪卫司的人。
敞开着门的大殿里,小霍正在与几个一看就是才来的新侍卫说话,扭头看到了月棠,立刻招呼他们跑过来见礼:
“属下参见郡主!”
“起来吧。”
月棠打量这几人,只见一举一动规规矩矩,看身量也是合格,宗人府倒还不曾糊弄。
待霍纭让他们下去后,她嘱咐道:“把所有新来的人履历拿到手,逐个逐个地排查,看看是否有穆家插手的痕迹。
“但凡有不妥之处,立刻退回去。
“没有暴露出来的,也多留意留意。”
霍纭响亮地称是,离去了。
月棠拢着两手长长吁气:“还是有兵权在手占便宜,靖阳王府里当初那些朝廷派过去的人,早就让他们祖孙三代洗干净了吧?”
兰琴笑望着她:“郡主这是羡慕?”
“怎么可能不羡慕?”她跨过中庭,走上玉阶,“全都成了自己的人,办事才叫方便。”
从前的端王府也是如此,有资格在端王面前露面的,没有一个不能放心。可是时过境迁,那些人已经亡的亡散的散。
“郡主。”
刚到银安殿的匾额下,侧方庑廊下传来了魏章的声音。
他带着几个穿着官服的王府属官走来:“这位是新上任的长史韩翌韩大人。这几位是分管各处典司的大人。”
后面这几位口里迭声说着不敢当,纷纷朝月棠跪地行礼。
月棠唤了请起。
韩翌退后半步,也提袍跪下:“臣韩翌,自今日起,当鞍前马后为郡主效劳。”
月棠让旁边小霍扶他起来,然后顺道打量了他两眼:“韩大人今年几岁?”
韩翌直起略显瘦削的身躯,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眸:“回郡主,臣今年二十三岁。”
“是哪一届的进士?”
“臣,乃是这一届的进士。”
“噢。”
月棠挑了挑眉,又打量着他浑身上下不见一丝褶子的官服,以及他那端正严肃得如同进庙里见菩萨一般的脸庞。
韩翌默了下,俯身拱手,望着地下:“臣虽然资历尚浅,但一定会竭力为郡主分忧解劳。”
月棠但笑不语。
走进门后,她举目环视了一圈庄严肃穆的大殿,然后穿过殿堂,走上两步台阶,在主位上坐下来。
她平视着正站在阶下的韩翌:“韩大人觉得,我在这个位置能坐多久?”
韩翌正好停在殿中,与宝座上的她相隔一丈距离。
此时窗外阳光明媚地照进屋里,将散漫斜坐在椅上、唇角微挑的她映得如金玉一般耀眼,而她明亮的眼眸,又在顾盼之间反射出几簇隐现的光芒。
“韩大人,郡主问你话呢。”
旁边的兰琴微笑地提醒。
韩翌微微抻身,重新把目光对上月棠:“郡主是端王府的掌舵人,永远可以选择坐多久。
“如果一定要设个期限,臣只能说,必然会比臣的任期要久。”
月棠是掌舵人,到底没有袭爵。
她坐在这个位上,理论上只能暂代未来的端王行事。
她“能坐多久”?取决于她对权力掌控的上限在何处。
也取决于,未来这座王府究竟还有没有继承人。
君臣第一次见面,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话题。
但听了韩翌的回答,兰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月棠。
不好回答的话题,却让这个跟徐鹤一样才入仕途不久的新科进士给答出来了。
想坐多久便坐多久,是承认了月棠目前毋庸置疑的地位和权力。
由她选择,说法就更多了。
而肯定能坐得比他的任期久——反过来岂不是说,他任期越长,她在这宝座上坐的时间就越久?
月棠虽然从来没有把端王府攥在手心里一辈子的想法,听到这里还是正眼看着他笑了:“你进士第几名?”
韩翌顿了一下,回答道:“二甲第九名。”
“名次不错。”月棠手指轻叩扶手,“这么好的名次,怎么会屈居到王府来做个属臣?”
韩翌垂首:“臣并不觉得委屈。能入郡主麾下,是臣的荣幸。”
月棠睨过去:“说实话。”
韩翌身形微顿,声音不觉低了三分:“臣祖辈曾犯错,被贬官后合家常年在外颠沛流离,臣也是靠寡母为人做零工赚得些许报酬,才得以读书科举。”
徐鹤身为状元,尚且需要巴结杜明焕,二甲第九名,没有背景自然更难以出头。来王府做个属臣,也不奇怪了。
月棠望着他:“你祖父叫什么?曾经做什么官?”
“家祖名讳为一个栩字,曾在中书省任职。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月棠点点头,与他道:“回头把籍案送过来我看看。”
韩翌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本册簿,双手呈上:“请郡主过目。”
月棠翻了两页,合起来:“明日起,每日定时来永庆殿见我两次。早间辰时,下晌申时,若遇急事要事,也可随时来禀。
“内堂之事可寻兰琴,外殿之事若有不熟悉之处,可找魏章。”
“遵命。”
“下去办事吧。”
月棠起了身。
等他下去,自己也抬步走出大殿,与身后兰琴道:“给韩翌安排一个离我稍近些的院子,以节省往返的时间。
“另这几日让小霍跟着他,带他熟悉王府的格局。让他尽快上手掌事。”
兰琴也应下了。
二人出了银安殿,便继续穿过挂着“安兴门”的牌楼,往后宅区域的永庆殿走去。
以安兴门为界,再往后走就是王府的后宅了,有外客来访往往到此为止。
而永庆殿就是正堂,是月棠如今的住处,也是月棠收藏对父母亲所有回忆的地方。
沿途侍女和太监跪了一路,没有人敢抬头,但却在另一侧,有个年长的嬷嬷走了过来。
“禀郡主,东门外有位贺娘子求见。”
月棠停步,兰琴“呀”了一声:“是贺娘子。这些日子她住在咱们宅子里,来问过我好几回您什么时候回端王府了。奴婢让她今日再过来的。”
月棠道:“那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当时贺氏与徐鹤和离之后,月棠原是让她自己选择去路。可这女子却仍想留在京城,跟随月棠。
月棠一时想不到如何安置,又断断做不出来让人屈身为奴的事情,便临时让她暂住在原来的宅子里。
没想到她心意这么坚定,还在等着自己。
有这样的诚心,自然不能辜负。
没片刻,贺氏跟着兰琴进来了。
“拜见郡主。”
她跪下来行礼,月棠笑着道:“你最近可还好?”
贺氏面色红润:“承蒙郡主厚爱,民妇近来十分安稳,徐鹤来闹过两次,民妇也未曾搭理。”
说完她又顺眼打量月棠身上:“听说郡主又遭遇了不测,不知有无大碍?”
自从果断和离之后,她竟越发大方起来了。
“无碍。”月棠与她寒暄了几句,也就不绕圈子了:“我记得你是会写字的。兰琴身边正好还缺个帮手,不知你可愿意到我王府做个女史?”
刚才还口齿伶俐的贺氏一下口吃起来:“民妇虽然认字,但实在读书不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
“你可以学。”月棠笑着拿过手边一本账册,“这是先前他们清点器物做的册子,你看看,你能做吗?”
贺氏翻了翻,点头道:“若只是照着记载,倒是不难。”
“那就成了。”月棠道,“王府的女史,是正正经经的良籍,领俸禄的,不是奴籍。
“主要是在我身边做些文墨相关的差事。要脑子清醒,懂得应对,笔下也不能出错。
“但是正式上任需要考核,你先跟着兰琴学,到下一季度内宫监考核,你可以去试试。
“考过之后,就可以永久地做这份差事,领俸禄了。”
贺氏脸颊发红:“不知下一季度是何时?”
月棠弯唇:“如今刚交十月,年前还会有一次。”
“好!”
她飞快地把这本账册又攥在手心。“民妇别的不会,最会吃苦!请郡主放心,民妇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兰琴笑着来牵她:“我先带你去找个住处。”
月棠看着她们离去,方才抬头来看四面。
屋里所有的摆设都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换了帘幔和床褥。
窗户也新糊过了,窗洞外的院子里摆放着各色菊花,太监侍女们正穿梭在花丛中,来来往往地给她搬行李。
等明日入宫觐见之后,端王府就要以新的面目见天下人了。
想到这里她起身走到里间,将礼服拿出来铺平在软榻上。
榻上还临时放着成堆的绫罗绸缎,以及一堆做工考究的盒子。
这都是从靖阳王府出来时,以王府的名义相赠的礼。
她把盒子挪了挪,岂料当中一只长盒格外沉重。
打开一看,一把华光四射的宝剑赫然出现在眼前!
看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剑,她心口一滞,飞速把它拿起来。
没错,正是她三年前放在阿秀尸体上那把先帝御赐的灵泉剑!
但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去打听这把剑的下落!
“魏章!”她转向门口。
“郡主!”魏章走进来。
“这是谁给的?”
“是王爷!”魏章看到这把剑也愣了一下,然后指向盒子,“早上王爷带着阿篱来找郡主的时候,顺手就把它放在郡主的行李上了,属下认得。”
“是他呀……”
月棠把剑抽出来,细看着这寒光熠熠的剑刃,扬起的唇角浮上一丝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