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阻者死……逆者亡……”
雨,是墨色的雨,沉甸甸地从天幕倾泻,一人一骑,此刻如同从地狱挣脱的孤魂,撕裂了这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湿透的棉甲紧贴皮肉带来清晰的刺痛,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他已经记不清跑死了几匹马,换过了几个驿。只有身下这畜牲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它胸腔里那面破鼓般越来越响的心跳,提醒着他,终点还未到,而死亡,正紧随其后。
突然,身下的坐骑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前蹄一软,整个庞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猛地栽去!驿卒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天地旋转,人被狠狠地抛了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向那匹倒地的马。
他想站起来,想继续跑,可双腿如同灌了铅,只能用手肘撑着地,一寸寸向前挪动。
“到了……快到了……”他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尽的黑暗彻底淹没了他。他俯倒在冰冷的泥水中,脸颊贴着地面,最后一丝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倏忽散去。
他那死死捂着胸口的右手,紧紧攥着衣襟里面,包裹着的是远方传来的噩耗——
边镇,大疫。
雨水汇成细流,漫过他失去血色的手指,隐约间,耳边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
次日,东宫偏殿。
楚寒正在清点出使西域所需的物品——符箓、法器、应急丹药,以及一些便于行动的衣物。她行事向来利落,但此次西域之行变数颇多,需得准备周全。
有几样特定的法器需要查阅朝天阙典籍确认,欲行,想起萧宴,起身前往。
行至书房外,却见房门虚掩,里面传来萧宴与人交谈的声音,并非日常近侍,而是一个略显低沉沙哑、带着行伍气息的男声。
楚寒脚步微顿,略感疑惑,并未立刻进去,透过门缝瞥了一眼。
只见萧宴坐在书案后,而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身着常服,但身姿笔挺、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楚寒一眼便认出,此人竟是镇守西陲的赵老将军麾下一位姓孙的副将。
只是孙副将在这里干什么,楚寒心里暗自疑惑,同时心下暗叹:不过,好家伙。
先前皇帝萧长安以“斋戒祈福”为名常住伏龙寺,朝中诸多政务实则由太子萧宴代为处理。她只知萧宴将那段时间的公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却没想到不声不响地,竟连赵将军都被他搭上了线,这要放楚寒前世所熟读的历史中,怕不是大忌。
正思忖间,里面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
孙副将抱拳沉声道:“殿下放心,末将定将殿下之意悉数转达赵帅。西域一路,末将也会安排可靠人手,暗中护卫,确保楚大人此行顺畅。”
萧宴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劳孙将军。记住,一切以稳妥为上,非必要,勿暴露行踪。”
“末将明白!”
楚寒听到此处,心下明了,还以为是因何而来,原也是为西域一行做准备。
“进来吧,阿寒。”
待孙副将离去,萧宴却早已发现楚寒的存在。
推门而入,楚寒面色如常,看着萧宴的眼睛,她好奇道:“殿下方才是在跟孙副将谈论什么要事吗?”
萧宴对此卖了个关子:“这个嘛……阿寒以后就知道了,不过这次的西域之行我要和阿寒一起去。”
楚寒闻言瞳孔紧缩。
她并未当场追问。萧宴既已决定,且显然有所布置,她再多问也无益。
……
直到与苏大嘴确认完物资清单后,出使队伍整顿完毕,车马辚辚驶出上京城。
在官道上行进了大半日,夜晚,寻了处稳妥地方扎营歇息时,楚寒才在篝火旁找到萧宴。
“殿下,”她递过一囊水,声音平静,“现在可以说了吗?西域之行,你为何同来?”
萧宴接过水囊,在她身旁坐下,火光映照着他俊逸的侧脸,驱散了几分夜色的寒凉。
他收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沉稳,说出的结果却令楚寒大为吃惊:“并非全然为你。今晨接到边镇八百里加急,与楼兰接壤的几处军镇,爆发了疫病,情况……有些诡异,不似寻常时疫。于公,孤身为太子,责无旁贷;于私,正好与你同路,彼此有个照应。”
疫病?
听到这两个字,楚寒握着水囊的手微微一顿。从古至今,于一个国家而言,疫病都是关乎国本的大事,一般一个国家一旦发生大规模疫病那绝非小事。
然而,另一个念头随之清晰地浮上心头:即使同路,等到了边陲,他们还是难免要分开。
再往深处想,这道让太子亲赴疫区的命令……楚寒抬眸,看向跳跃的火焰,声音低沉了几分:“殿下亲赴疫区,是陛下的旨意?”
萧宴饮水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淡淡道:“嗯。父皇言,太子当为表率,安定民心。”
随即又补充道:“不过也有孤本身的意思。”
楚寒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篝火。
皇帝此举,在道义上无可指摘,甚至能为他赢得体恤民情、勇于任事的美名。但背后的用心……当真只是如此吗?
即便排除感染风险,明知太子命格属阴,易招邪祟,却将他派往爆发疫病的边镇?要知道,疫区怨气浓重,邪物可不是一般的多。
联想皇帝一直以来的疑点。这究竟是磨砺,是信任,还是……
某种更冷酷的算计?
夜风吹拂,带着边地特有的干燥与寒意。楚寒只觉得那股自离开上京便萦绕在心头的压抑感,此刻愈发沉重了。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萧宴,他正望着远方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寒沉默了片刻,篝火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动。她忽然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萧宴,压低了声音,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堪称大逆不道的问题:
“殿下,你觉得……陛下,有没有可能……与拜神教有所牵连?”
这话问得极其突然,也极其危险。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