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十七年,春。
春雷惊城,俞繇自轰然中醒来,四顾茫然。
外面天还黑着,他却睡意全无,在书房坐到天明。
燕子巢要散伙了,他想在休沐日去看最后一场戏。
冬雪消融后的玉京,又是喧杂热闹的,长街游人如织,好一阵拥堵。
“长公子?”
青衣认出他来,脸上是许久不见的局促,俞繇认得言攸,也认得她,以前在侯府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俞繇颔首微笑:“嗯,你们之后是要去哪里?”
青衣捻着袖口,思忖片刻,道:“之后……其他伶人大都找好去处了,已经分完盘缠,打算各奔东西。我和戏蕊跟了姑娘太久,不想离京。”
言攸决定散伙时,坊中人俱是不舍。
但想来也是应该的,能打听的消息都摸清了,只是没了一个壳子,还免得被有心之人盯住。
太子送了姑娘一座宅子,姑娘说往后她和青衣就到那里住,不用总是那么辛苦、被陌生人打扰。
不过太子对姑娘……他看姑娘的眼神……
像长公子看姑娘。
青衣想着想着便走神了,俞繇说话才拉回她的思绪。
“是清和的意思吗?”
“啊……是,姑娘说这戏坊开着也没用了,长公子快些进去吧,快开场了。”
俞繇听后神情淡淡,照旧走上二楼茶室。
……
“你怎么在这里?”
那一抹身影猝不及防出现,与俞繇正面相逢。
“俞繇师兄。”李知薇微微一笑,李氏千金衣着素淡,举止优容,与这里格格不入,“师兄请坐。”
李知薇私底下与他还是以同窗相称。
俞繇和她对坐,青衣忍不住多看了李知薇一眼,心里莫名生出几分酸楚,这就是不久后要与长公子结为夫妻的贵女,倒也是一双璧人、成一段佳话。
那姑娘呢?
她都不敢奢求,自己能在俞繇的命途中能扮演什么重要一点的角色,可姑娘受了那么多苦,姑娘对他的情意也因为一堂缔约倾覆,此后形同陌路。
俞繇侧目而视,吩咐青衣退下,不要让外人擅入茶室。
青衣咬唇:“是,长公子与李姑娘安心看戏就好。”
李知薇连贴身侍女都屏退了,此处只剩下他们二人,绷着的礼节与态度终是垮下,她笑靥温软:“我是来向师兄确认的,我与师兄也曾有过同窗情,此事我心中有亏,该向师兄赔罪。”
俞繇轻呷茶水,外面戏台唱响,乐声绕梁,偃甲人灵活舞转,当知道这些都是出自言攸之手后,他每见一次心口就钝痛。
当年天牢里面目全非的偃甲人,他迟疑脱口的“全尸也好”,薛疏送到侯府的血书……一段接一段,似根根倒刺,历久弥新,见之生痛。
他迎娶李知薇,侯府众人都在替他欢欣。
没有一人,真正问他高兴否。
好在,李知薇对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意,各取所需而已。
如果不与世族女儿结亲,父亲怎么会安心将侯府安心交付给他。
俞繇说:“你不必向我道歉的,这么一点脸面,我不至于丢不起。”
李知薇明白她这位师兄一直豁然,这与世无争的性子与朝堂上的唇枪舌剑、剑拔弩张本不相合,相识已久,她也真心盼望俞繇可以与清和师妹修成正果。
她喟然一叹,下定了决心,“俞繇师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啊……对了,请柬都已经送完了吗?”
俞繇心不在焉,随口回道:“嗯,送完了。”
“清和师妹有被邀请吗?”
他愣住,一闪而逝的涩然,略有无奈道:“她是宫中女官,连出入宫门都受限。”
“师兄,倘若我自作主张宴请了她,你会怪我吗?”李知薇定定凝睇着他面容,分外在意他的反应。
他的喜宴,宴请清和前来观礼吗?
俞繇薄唇扯成一条线,脸色苍白如敷粉,下面咿咿呀呀的唱腔鼓噪耳膜,让他不想思考。
李知薇却立时离去,不给他犹豫的时机。
“那便如此敲定了,师兄,再见。”
这一别,再也不见。
作为回报,她不会让俞繇此生留憾,哪怕京中人人唾骂她机关算尽。
对面的茶杯倒扣,告退决然,向着她求索的自在而去。
她不是没有心仪之人,李知薇的一见钟情源自那人一腔坚韧,却也输在他出身微寒,李氏绝不肯让她下嫁。
薛知解,不是她姻缘的解。
年少时她还因为薛疏对言攸的关照而暗自不悦,因而见了言攸那唯唯诺诺的模样难免有气,时隔几年,她早到了耗无可耗的地步,必须成为李氏笼络势力的棋子,不得已选择放下无用的爱与妒。
今时的李知薇已经不囿于情爱,坦然地爱屋及乌。
最嫉妒俞繇师兄的薛知解都能放下不满,她绝不比薛知解小气。
李知薇最后回看一眼燕子巢。
这是它的最后一个春日,往后,燕子就无巢可归。
在这京城中,她没有惊人的美貌,也没有前辈那么惊世的才华,唯余几分洒脱勇敢,成全自我。
青天之下,李知薇是李知薇,而不是十年百年后被人三字带过的李氏女。
她已然想好,离京之后她是李知微,君子知微知彰的“知微”,而非只知花木寻常的闺阁女儿。
*
言攸手拿着洒金的请柬,上面每一个字都滚烫难握。
她以什么身份去赴宴才合适?
曾经的手足亲人么?
“清和——”
“你骗我!你骗我啊!”
“你也欺负我!”
“……”
俞繇秋日里的哭嚎久久萦绕在脑海,挥之不散。
她最重体面的兄长,被逼成那个样子,她自嘲心硬如玄铁。
也是那之后不久,京中就传出俞繇和李师姐定亲一事。
在请柬最尾页,夹着一片指笺。
见字如晤。
“阿嫽姐,在看什么?”
内藏阁向来清静,这一声询问更有几分冷,褚洄的视线专注于她手中物。
言攸压折下字条,卷入掌心,盖好请柬又是一脸风轻。
“是长宁侯长子与李仆射女儿的新婚请柬。”
褚洄唇线微抿:“是吗?”
“可阿嫽姐似乎并不为这对新人高兴。”他手指勾着,勾走了她睫上的晶莹,言攸迷茫,不知几时悲从心起留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