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骊山大营在寒风中透出几分难得的活气。
蒙挚与百奚并肩立于将军帐前,望着兵士将咸阳运来的粮秣、药材一一清点入库。
玄色旌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远处陵墓夯土层的轮廓如巨兽脊背,在渐沉的夜色中隐现。
“陛下此番赏赐,倒是及时。”百奚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娃娃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前些日子那场乱子,折了百余人,若再缺衣少食,只怕又要生变。”
他伸手掀开了营帐的帘子,让蒙挚等人进去坐了下来。赶路这么辛苦,一起吃个晚饭还是好的。
蒙挚颔首,目光扫过营中校尉们的发髻——多是阿绾梳理的那类“三股反拧结”,鬓发紧贴颅侧,髻心高耸如丘,衬得军汉们的面容愈发肃杀。
他忽然开口低声问道:“暴乱中死者,可还有缺天灵盖的尸首?”
百奚笑容一敛,随即也压低声音:“自那几具后,再未见过。如今这些叛乱者,都是我们斩杀的。不过哈,那个余方士常带人在西麓万人坑转悠,说是勘测地脉。”
他指向远处被火把照亮的一处山坳,“把那些尸体都丢进大坑里……哎,这个可不是我的主意,是余方士说的,那边作为祭祀大坑用的,日后也是。可这几日竟蒸出湿热之气,混着腐臭,实在诡异。”
“或许,下场大雪就好了。”赵校尉也跟着说了起来。
“哎,可别下大雪,太吓人了!我还记得去年大雪封山,你们十天半个月都没个消息,将军就让我过来看看,当时把我给累的,就光挖雪就挖了三天,真是要吓死了。”吕英也说着,顺便从怀里拿了些风干的牛肉放到百奚将军的面前,“这个容易保存,你先尝尝。要是觉得还可以,我们就多送过来一些……将军也是怕这边再出现去年的状况。”
“这个味道可以的。”百奚将军咬了一口,的确很有嚼劲,但能吃得下去。“不过,余方士的意思,也差不多就这几年也就搞好了,其余的就是小修小补,日后也不需要这么多人……”
“嗯,听说了。”蒙挚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最近可还有什么异常么?”
“没有吧,反正没听他们说过。”百奚咧了咧嘴,心照不宣地说道:“那些方士们都在我这里转悠,你说吧……要真是有什么……我也不好说的。再说了,他们也没搞出什么事情,最近也都挺老实的,就是拿着罗盘在山里转悠。”
“嗯。”蒙挚又只是点了点头。
大餐——烤鸡终于上来了,热气腾腾,香味十足。
众人立刻又牟足了劲大口吃了起来。
蒙挚又忽然说道:“其实,你这边也可以打些野味,送给陛下的。”
“哎,我知道我知道。”百奚点点头,“这几日不是闹腾得厉害么,明日我就带着人去山里转转,这个时候的野山鸡最肥美,回头搞几个大的给陛下尝尝。”
“嗯,我带着楚阿爷过来了,让他在这边多待几天,帮你也改善一下伙食情况。”
“啊呀呀呀,真是太好了。这个烤鸡是不是他弄的?真是太好吃了。要是楚阿爷能常驻在此,弟兄们也不必整日啃麸饼了。”百奚的眼睛放光,又喝了一口酒,“你说陛下若尝了这滋味,会不会把尚食监也派来修陵?”
蒙挚执酒觞的手顿了顿,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暗影:“骊山工程关乎国运,岂能与口腹之欲相提并论。”
语声冷硬,百奚却毫不在意,凑近低笑:“你呀,整日绷着张脸,哪个小娘子会喜欢你呀,就算是你长得也就比我好看那么一点点吧,但人家也看不上你这个臭脾气的。”
蒙挚略微挑眉,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帐外就忽然传来喧哗。
只见王校尉快步走了进来,朗声说道:“末将方才巡营,见西坑附近有野狐窜逃,明日要不组织围猎,咱们攒些毛皮?”他发间沾着草屑,原本挺拔的校尉髻散开大半,显是奔波所致。
百奚拍案称妙,却见蒙挚凝视王校尉蓬乱的发髻,问道:“我日前送过来的尚发司的匠人……可还用得上?”
“阿绾啊!那丫头手巧得很!”赵校尉抢着答话,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前日还教张婆婆用麻绳掺入发丝,梳出的将军髻三日不散。就是……”他压低声音,“合元校尉总去纠缠,前日被她用木簪扎穿了手心,吓得她这几日都敢出营帐了……”
烛火噼啪一响,蒙挚指节骤然收紧,酒觞中浊酒荡出涟漪。
忽又有亲兵疾步入报:“合元校尉在帐中醉酒闹事,打翻案几,直嚷虎符…”
话音未落,西风卷着一声凄厉嘶吼穿透帐幕:“虎符非我所拿!为何追我不放!”
满帐皆寂。
蒙挚霍然起身,玄甲撞得案上铜灯摇曳。
百奚按住他手臂,娃娃脸上凝出厉色:“我去处置。”
此刻尚发司营帐内,阿绾正将梳篦浸入热水。
氤氲水汽中,她依稀听见外面有杯盘碎裂之声,指尖一颤,木梳跌进陶盆。
张婆婆正和阿绾一起清理梳篦,也听到了声响,“这又是怎么了?据说小蒙将军送过来很多吃食,这都有饭吃了,怎么又开始砸碗了?真是一天到晚的不安生。”
“其实,你没觉得最近很多将士们脾气都很暴躁……我也说不上来的那种……反正别多说话,否则就都要瞪眼睛的。”李婆婆也走了过来,站在她们的身边,将自己手中的一块抹布也放进了热水中浸泡。
“你不说吧,我还没觉得。”张婆婆点了点头,“特别是这几天暴乱,我看他们都杀红眼了,特别吓人。那日,赵校尉都有点疯……怎么说,就是我去帐子后面将脏水倒了,刚好看到赵校尉……他平日里都没什么的,有时候还客气地打个招呼,可那日忽然就是双眼赤红,手一直握住长剑……吓得我立刻就跑了回来。”
“哎,你们没觉得合元更不对么?”李婆婆压低了声音,“那日合元离开咱们这个帐子之后,就一直黑着脸。后来,我听别的校尉说,他在暴乱之前就不太正常,就那种疯魔一般,吓得与他同帐子的几个人都不敢说话。”
正说着,帐外忽然传来合元癫狂的嘶吼,夹杂着甲士奔跑的铿锵声。
阿绾攥紧衣襟,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