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羽这才反应过来。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这一天天,总是想那么多,搞得像个老头子老姑娘,愁云惨淡的。”
他靠在藤椅中,前后摇晃:“莫说你们这些小辈了,就说这一百多年来,摆渡人掌握着生杀大权,过得太安逸了。”
“人啊,一但吃了甜,就不想再吃苦,在蜜罐子里泡久了,甚至会忘了当初的苦。”
他斜睨着两个孩子:“现在的摆渡人,就是这样子的,譬如沐家,你能说它坏吗?”
“或许吧,在我们眼里,他们太势力,太懦弱,自然不讨喜,可从另一种角度上看,它算是联通三方,起到了‘平衡’的作用。”
“所以万事万物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眼中看到的事情,感受到的危难,它并非全然无益。”
……
从水榭出来后,晨珈还是不明白,低头沉思了一路,问:“你说师父他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晨羽像小时候一样,带着笑,摸了摸晨珈的头,他比晨珈看得明白,也听得明白:如今摆渡人太安稳了,忙着争权夺利,早已忘了入行时的初心,所以风雨欲来未必是坏事,人在苦难的时候,是最懂得反思的。
“童公子”和那位“沐姑娘”,在湖心亭的时候明明可以料理一切,却在揭穿沐怀青之后就放任不管,也是如此思虑的吧。
他们这一代,享受着祖辈打下来的安稳,合该承担起应尽的责任。
***
执渊嘴上不说,但的确是饿了,本以为忆柯那句“回灯市吃饭”是随口说的,不想到了邺都,几个兄弟都在城门口等着,说今夜慧珊亲自下厨,有清蒸鱼,还有梨酥凤爪,菜都上齐了,都等着你呢。
当时执渊僵了一下,他彻彻底底的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有些没来由的难受,忆柯轻轻拉着他的手,混在兄弟群中,热热闹闹的回了家。
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执湮坐在上首,见他平安回来很是欣慰,却死要面子强行压着,只淡淡的点了下头。
慧珊在旁边布菜,余光瞥见那不争气的老伴,回眸使了个眼神,无奈灯火摇曳,执湮只顾着乐呵了,眼底的笑不要钱。
执洬和大家介绍忆柯,直说那是弟妹,七大姑八大姨又一阵起哄,忆柯游刃有余的应付着,既不亲昵也不疏远,礼数周到。
至于执渊……他整个人都被烧红了,交谈间还听见有人问起婚期的,他支吾半天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忆柯很喜欢他这种吃瘪,害羞,招架不住的样子,便支着头眯眼看戏,看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出言解围。
鲜鱼是一早就送过来的,衔月泽平野万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海,由此海鲜就无比珍贵,慧珊年轻时在小渔村住过一阵子,清蒸鱼,简直是她的拿手好菜。
洗好之后腌制,控火,入笼,差不多了就把酱料浇汁下去,抬出来就色香味俱全,鲜香更是飘得满屋子都是。
执栾喜欢吃鱼,这次为了庆祝执渊平安归家,执洬把那些个损友都叫上了,满满一大家子人,热闹,她也就被奶妈扶着出来了。
慧珊抱着她,正给她挑鱼刺,耳朵却没有闲着,儿子的八卦她一句都没有放过。
至于梨酥凤爪,那是执渊爱吃的,上一秒还好好在盘子里的凤爪,下一秒就只剩下了一堆骨头,藏在杯盏后面。
忆柯转着杯子,挑了口鱼肉细嚼慢咽,目光落在那小山似的骨头上面。
执渊递来一个眼刀,是杀人灭口的架势。
她轻轻笑了笑,只是没笑两下,就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脸上涨了血,泛起不正常的红,执渊蹙眉,微微俯身看着她。
他没说话,但忆柯知道他在忧心什么,遂摆了摆手:“被呛着了,别这副表情,好好吃饭。”
被呛着了……
为什么被呛着?执渊往前想了想,顿时瘫了脸。
饭后慧珊拉着忆柯说了许多体己话,直到小辈们要去逛灯市,才依依不舍的目送着他们离开,和当年送执渊出去一样,她和执湮站在城楼上,只是这次更多的是疲惫,她靠着执湮,长长呼出一口气。
“湮哥,我们在这里面太久了,该走了。”
执湮搂着她的肩,低低“嗯”了声,说:“等孩子们好好道个别,我们就离开。”
慧珊抬起头,问:“你说,下辈子,咱俩还能碰上吗?”
执湮不知道,缘分这东西,说不清楚。
城楼下,执渊和忆柯走在中间,前后左右环绕的都是他那些兄弟,执溯也在其中,灯市喧闹,他忽然停了脚步。
执渊回过头。
执溯搂了搂他,说:“行了,就送到这了。”
身后的兄弟也说:“是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小渊,看你有了媳妇,有了家,在外面也不会孤单,我们就放心了。”
执渊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执溯低了头,眼皮盖住了泪花,他作为犹月族新一任的负责人,展现的都是靠谱冷静的形象,现在却红了眼尾。
执洬深吸一口气:“这里可真热闹啊,繁华十里迷人眼,小渊,纵然不舍,我们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再把你留在里面,太不厚道。”
“虚妄是美好的,但小渊你……终归属于现实。”
“走吧。”
“去吧。”
“是啊出去吧。”
执渊环顾看着他们,意识到了这是……执的觉醒。
在空间动荡的时候,他们就醒了,千万载的记忆扑面而来,他们看着衔月泽由繁华到灰烬,再看着神灯照世,全身都被煨烫得暖洋洋的。
他们想起来,当年执渊去寻找须弥的源头,少年们初尝离别愁苦,城中的馄饨摊子都不香了,也曾冲动过,要出去找执渊,只是平野之大,又该往何处去?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等着执渊,却没能等来公子归家,阖眼前,他们似乎庆幸过……还好,那人没有回来,不然怕是要跟着一起遭殃。
但同时,又是带着难受和不甘的,他们放心不下,要是他们都不在了,那执渊一个人,性子还别扭,人间熙熙攘攘,岂不是孤零零的,没有家了?
他们还想再看看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于是这份想念,在千万载以后,炼化成了执念,而日月轮转,山河变幻,他们所求,不过见一人归来,得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