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含玉的目光正黏在那抹红影上,全然没察觉身后动静。下一刻,两名身着劲装的护卫已悄然围了上来,看制式正是宫中的侍卫。
他们正是被宝珍留在梅园门口的监察司守卫,见有人贸然闯入梅园,当即上前阻拦。
他们出身监察司,识人无数,一眼便认出了这位声名在外的梅家公子。
“梅公子请留步。”
梅含玉哪里会听他们的话,他脚步未停,依旧朝着宝珍的方向径直走去。
两名护卫正欲上前拦阻,却见他脚下一滑,昨夜的积雪覆在小径上,遮掩了凹陷处,他一时分心没有察觉,一条腿竟直直陷进了雪堆里,半截裤腿瞬间浸了寒气。
“诶呦!”
宝珍循声抬眼,只见不远处的雪径上,一名紫衣男子正狼狈的弯腰,双手攥着膝头,费力拔着陷进雪堆的腿。
他的半截裤腿早已被积雪浸透,沾着簌簌掉落的雪沫,俊朗的眉眼间满是窘迫。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打量,心底已悄然盘算起他的身份。梅园属内宫禁地,寻常外臣绝无随意出入的权限;宫中位分低微的妃嫔家眷更无此特权,这般想来,唯有太后一系的亲眷方能如此……
再看他一身紫衣华贵,容貌俊美,宝珍心头已然有了答案——太后的亲侄子,那位京中声名在外的梅家公子,梅含玉。
念头不过电光石火间,她已迈步朝他走去。雪层下的泥土被雪水浸得湿软,梅含玉又连着挣了两下,那条腿竟像是被雪牢牢吸住,一时半会儿竟抽不出来。
“需要帮忙吗?”
一道清软的声音忽然自身侧响起,梅含玉正跟陷在雪地里的腿较劲,闻言猛地抬头,只见那抹红裙女子正微微弯腰,鬓边碎发沾着星点雪沫,见他望来,唇角漾开一抹温软的笑,眉眼舒展如融雪,竟比枝头红梅还要晃眼。
不得不说,宝珍的模样实在具有欺骗性。这样温温柔柔笑着时,眉眼间满是无害的暖意。
梅含玉喉结动了动,竟一时有些语塞,支吾了两声没能说出完整的话。宝珍见状,转头朝不远处的护卫招了招手,“你们过来帮他一把。”
两名护卫即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梅含玉的胳膊,稍一用力便将他从雪堆里拉了出来。
终于挣脱窘境,梅含玉连忙拍了拍裤腿上的雪沫,雪水顺着衣料往下淌,却不妨碍他心头的异样悸动,声音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局促:“谢……谢谢你。”
宝珍微微歪着头,眼底盛着细碎的光,浅淡的笑意落在唇角:“不客气,梅公子。”
梅含玉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你认识我?我们之前见过?”
宝珍浅笑着摇了摇头,眉眼间仍带着温软的笑意:“我不认识你,我们也未曾见过。”
“那……”他话到嘴边又顿住,眼底满是疑惑……既然不认识,她为何能一口叫出他的姓氏?
宝珍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指尖轻轻拂去肩头的雪沫,语气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唔……大约是梅公子在京中声名在外吧。”
“声名在外”四个字,让梅含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哪会不知京城百姓如何议论自己?无非是“纨绔”“荒唐”“烂泥扶不上墙”之类的评语,哪里是什么好话。
他窘迫地挠了挠头,把到了嘴边的“你是谁”咽了回去,搜肠刮肚才找出一句不那么唐突的问话,语气竟带了几分笨拙:“那……姑娘是谁?”
“我叫宝珍,是昨日应太后娘娘入宫赴赏梅宴的……”
宝珍说到赏梅宴的时候顿了顿,她瞥了一眼对面的梅含玉,此时说赏梅宴似乎有些歧义……
梅含玉却全然未察,只僵立在原地,俊美的脸上竟染上几分无措。
从前旁人笑他纨绔、腹内空空、嘴笨舌拙,他向来浑不在意,左耳进右耳出;可此刻面对着眼前温软浅笑的女子,他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只觉得喉头发紧,连呼吸都比平日急促了些。
宝珍将梅含玉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尽收眼底,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心底却想起了霍随之的话,看来这梅含玉,果然和他那位心思深沉、手段凌厉的妹妹梅风华不是一类人。
她本还想着或许能从他口中套出些蛛丝马迹,可瞧他这蠢兮兮的模样,便知是自己想多了。梅风华那样精明的人,怎么会把要紧事说与这样一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听?
宝珍顿时没了继续攀谈的兴致,她出来已经许久了,该回去了,况且还不知道云雀和桃花那两个丫头跑到哪儿疯玩去了。她念头一定,便要转身去找她们。
“等等,姑娘……”
就在宝珍转身的刹那,梅含玉急忙往前迈了两步,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的挽留,却又卡在半空,支支吾吾说不下去,只红着脸望着她。
宝珍皱眉回头,瞧他这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头顶低垂的梅枝,枝桠上顶着一团蓬松的雪,缀着一朵半开的红梅,艳色喜人。她抬手随意折下,递到他面前。
梅含玉愣在原地,满眼诧异,指了指自己:“送……送给我的?”
宝珍轻轻点头,眼底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我瞧这枝梅花,倒与梅公子的名字很是相称。”
梅含玉伸出手,指尖竟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枝带雪的红梅。
梅兰竹菊,自古便是君子象征。他虽姓梅,却深知自己配不上这字里的孤高清雅,在京中所有人眼里,他不过是个仗着太后撑腰、不学无术的纨绔,与“君子”二字半点不沾边。
凭着太后侄子的身份,旁人面上虽不敢有半分怠慢,可他看得真切:那些富家公子的推杯换盏里藏着敷衍,官宦千金的颔首浅笑中带着疏离,暗地里,谁不是用看垃圾般的眼神瞧他?厌恶、轻蔑、鄙夷,与他那位眼高于顶的妹妹梅风华,如出一辙。
梅园的梅花开得泼泼洒洒,雪压枝头、艳色倾城,可梅含玉望着掌心那枝带雪的红梅,竟觉得满园清绝景致,都不及这一枝来得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