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深吻木漪这一下,天上人间雪下得更大,郡内士兵正铲出这雪泥,盖在外侍省宦官们的尸体上。
一只死人的手埋时折了出来,掉在梁王面前。
下一瞬,梁王直接踩了过去,将手用脚底压进了雪里,他站在尸堆上质疑裘夷:“逃了的那个,还没有抓到么。”
下毒不成,他们的人从四面八方冲进去的时候,不留意让刘书云跑了。
郡地广袤,又逢大雪。
若刻意要躲,一时半会儿确实难以找着。
裘夷沉声回:“还未曾,但这里已是铜墙铁壁,他走不出去。”
梁王不禁眺望远方,方才那支冒充军已经回来,里面却没有裘夷的三公子裘吉,他朝裘夷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安慰:“刘书云是元靖的近臣,用他拿去换你家三郎。”
裘夷一瞬佝偻了不少,却还是上前作揖,摇头道:
“所谓生死有命……他若是能为梁王忠勇肝胆到底,那死,亦无憾矣!”
可未曾料到话才落,领门将军便匆匆大步赶来,满面焦急,又带着些困惑和兴奋,一下连跪礼都来不及行了,“裘吉回来了!就在城门外!”
闻言,二人亦诧异。裘夷找出其中端倪问他,“三郎一个人吗?”
领门将军大叹一声:
“他骑着一匹马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因为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末将没敢直接开门,现请王公和大人定夺!”
梁王未曾表态,只将目光滑去裘夷身上。
他在审视裘夷的反应。
后者神态从容,不见一丝焦急,径直迈开了脚步,“老夫随你去看看。”
二人一同登上城门,大雪纷飞,裘夷必须要将眼睛眯起。
门前几丈外,裘吉似是先看见了他,抬高了手唤“父亲”,奈何世上音色相似者不在少数,裘夷虽内心有丝丝苦楚,仍未心软相信。
那底下的人没了力气,在他眯着的老眼中摇摇欲坠,最后带着他身后的女人一起摔了下马。
红衣飘袖划过,风凝雪舞。
裘夷派人去看,“是三郎,就搜过身带进来。”
“那个女人呢?”
裘夷俯视半晌,见裘吉靠在她身上喘气,那女人在雪中朝着他们这高处望来,身形消瘦,伶仃绝色。
他淡淡吐出二字:“捆了。”
裘吉只是受了皮肉伤,意识尚很清醒,那些人问他几句他就答几句,确认了身份,守门将军将他仔细背在身上,“将这女人捆了!”
没想裘吉立刻直起背,挨着伤口的疼也要护她:“不许捆!没有她我早死了!”
“三郎君,你——”
他引动身上伤口,疼得扶腰倒吸了口气,咬牙细细轻颤,指着被架住的木漪说:
“她是南方人,身上有陈蔍他们亲画的图纸和水路布局舆图,是为了梁王来投诚的……而且,若不是她救我,我何能回来……”
守门将军半信半疑,不知何时裘夷也从城内走了出来,将木漪审视一番。
更冷着脸笃定道:“将此女奸细捆了。”
裘吉还要出声,被守门将军让人找了块布堵住,呜呜呜地送进去了。
大雪里就站着她这么一个孤绝至极的,女人,她身上散发着比寒梅更孤冷弥淡的香气。
“我该将你杀了。”裘夷这么道,转头要下令实施,却与站在城内的梁王碰上了面。
他招人的手扬起一半儿,悬停在那里。
君臣有异,亲密,亦非无间。
梁王始终有疑,刻意跟来,也就听到了裘吉的话。此时道:“她救了三公子,先生为何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
裘夷方要说什么,梁王已经背身离开,口中跟道:“将此女带进来。”
裘夷没有办法,将她带了进去,郡门复又闭上,歌舞本是障眼法,此时已停,黑漆漆的夜里,没有一丝声音。
梁王并不直接见她,隐在帷幕后,她被兵器围住,而后凭空搬起一道全障式屏风,立在中央,梁王府上的女婢进去为她搜身。
木漪被搜身时想到陈家血脉这一派,似乎还真没有出现过什么淫祟之君。
元稹软弱,元靖狡诈,梁王无情,他们对权利的欲望递增,但大众广庭之下羞辱或轻蔑女人,却不会让他们感到快慰。
因此,他愿意赐她一扇屏风下的衣冠体面。
木漪从善如流,女婢很快在她袖中和领口内搜出来一卷舆图,一堆皱巴巴的草纸,请问:这些是否要献给王公?
在场的幕僚都围过来:“让我们先看一看!”
女婢将东西放在托盘上,第一人拿起翻开,凑近鼻间嗅嗅,没什么异常,另一人也验……女婢行走,待一群人都看过,最后停在裘夷身旁。
裘夷先不动它,“你出来说话。”
众人望向屏内倩影,虽已知前情,但现在是什么关头?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作出反常举动,他们不得不警惕之。
“你是谁?”裘夷问她。
木漪身上衣衫化了雪,粘在身上,料峭的锁骨在领口处露出一星半点,惹人注目。
但众人都知,她若真如裘吉所说,放火引开了那些人,又偷马带裘吉出逃,这样的风度和胆量不可能是什么军中以色侍人的姬妾。
因此一时紧张地屏息静气,等待下文。
木漪手里已经掐了一把冷汗,但面上必须要稳住,她余光瞥向一角又迅速收回:
“……我是陈军南下随行的御药商,你们烧掉的粮药里,就有我此行的大半身家。”
“那你就更没有理由帮我们了。”裘夷腮边凹陷下去,眼里露了眼白,“你不应该,恨梁军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
趋利者生,守旧者死。
既然烧了药回去难逃朝廷责罚,不如将错就错另搏一条生路。
梁军的指挥大有智慧,可见梁王身边智者众多,而我,有万贯家财……”
说到此处,她还特意看了裘真一眼,嘴角硬是憋出来一丝笑容。
“裘郡守可亲自查验一二。这些舆图、还有粮草仓地的注字图纸,都是我趁乱从主营内偷来的,若查出有半点不实,将我一剑立斩了即可。”
裘夷开始直视她的眼睛,她为表决心亦不避让,这中间呼吸都被逼停了,掌心掐痛,额上渐渐暴起青筋。
差些要坚持不住了,裘夷才低头看去托盘,她溺水上岸般,胸脯里大大地沉了口气下去。
裘夷抬手,谨慎查验一遍。
他翻开上面的内容,军力部署、粮仓,还有那些攻打的路线图确都无不巨细,清楚。
最终将那些图纸轻轻放下。
在场之人开始低声议论,眼睛时不时瞟向木漪。
这些纸张,堪称是战场上最柔软的利器,上首的梁王终是忍不住了,抬声:“也拿来给本王过目。”
木漪这时退后两步,围住她的兵士亦然迫迫跟了上去,将她逼在角落。
她抱住自己,侧过脸去:“我又冷又晕,只是想要找个墙靠一下。”
这时她已经靠近门口了。裘夷盯着她,似乎她再动一步,便会要这些人将她压住。
帷幕清扬,梁王最喜的石散香就燃在金炉里,他在烛光下将舆图打开,一瞬间陈军领地已囊括在他手下。
梁王用手划过那些红批标注之地,上面有些火烧的灰尘,倒也正常,他将灰尘一手拂去。
一些灰尘到了他身上,一些灰尘入了他身边的松香炉,轰然一声,火焰突然变大,从炉子里舌窜,惊吓了梁王。
而后他感觉手掌心有些撩烧,烫手一般,便翻转来看。
瞪大了眼。
原本完好的掌心皮肉正被什么腐蚀,灼烧着,身上的衣装,也开始一点点冒出星火。
梁王丢了舆图,喊道:“来人!”
裘夷闻声与其余人一道赶过去,走了一半,梁王开始惨叫。
原本垂坠的帷幕冒出烟雾,顷刻间燃起了火!
“啊!”幕僚大叫。
梁王从狐狸毛毯中滚下阶梯,可压断的帷幕又跟着缠在他身上,整个火焰瞬间吞没了他,叫声愈发撕心裂肺:“救驾啊!救驾!救我!”
裘夷满目惊骇,整个人被以弯腰的崎岖姿态钉死在了原地,神思一瞬断开,待连上时便嘶吼一声:“抓住此妖女!”
门内首领率先提剑朝着木漪逼来,但不曾料到,围住她的那些梁军兵士不仅没有抓她,反而转身挡住首领下令那一剑,朝他腹部捅去一刀。
那首领军口中呕血,两眼撕裂,至死都不明所以。
那是裘夷的二公子,他痛心地大喊一声:“不!”
木漪已经由这些人护送着,飞快抽身。
众人一瞬反应过来。
反梁之计是借梁之计!
从守门将军离开的那片刻起,就已经换了人,以假乱真,守门梁军同样被陈军冒充了!
“不,不啊!”木漪已经狂跑不见了踪影,裘夷抱着二儿子抽搐的尸体大恸大叫。
梁王被烧死,室内和道上其余的梁军也都闻令追木漪而去。
她一气跑了半里,头发也跑散,像飘带浮在寒冷雪中,拽住她往后拖,那一瞬,她真的讨厌雪。
城河通外,已在不远处,游出去可避一时,突然有箭朝她射来。
她预感般匍匐一跌,箭头擦她头皮而过,心已猛颤。
这一脚踩进了雪里,她将脚搬出来,发现藏在袜里的那枚信号弹已泅湿了。
保护她的人已全部和梁军交手,这东西硌着她的脚,她跑不快,只能干脆脱了双袜,赤足在雪里边躲箭边跑。
突然冒出一条黑影,将她拉拽而去,她眼眸都吓涣散了。
却原来是刘书云,拉她躲在雪尸堆后,死死捂住她的嘴。
她瞪着眼,用力点头。
刘书云解开香囊,掏出物什,搁在木漪面前。
两指之间,是一枚信号弹。
她的眼泪差点要流出来。半息后,漆黑的天色上,那枚银蓝的烟雾炸开。
陈蔍陈萍等都在郡外守候,一场郡门外的争夺厮杀要开始了。
木漪告诉刘书云:
“我要跳河游出去。”
刘书云脸色白的吓人,摇头叹息:“咱家不通水性。”
寡不敌众,攻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梁军眼见要杀过来了,木漪便要自己起身逃命。
刘书云是已过四十的人,干干净净的,不挡人生路,没有拦她。
他蜷缩在脏兮兮的雪堆后,安静望着她远去。
好多年了,木漪再没有这样赤着脚,破破烂烂地奔命,箭矢密密麻麻如细雨,不知是单冲着她,还是冲着梁王府墙外攻进来的陈军。
木漪已经看见岸边结了一层薄冰雪花,她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地跳了下去。
冰冷。
刺骨的冷,让她一瞬四肢麻木僵冷,却还是因生机本能,下意识摆动手脚凫出水面喘息,才刚露头,已有斜箭刺入水面。
她闷一头气,沉入水中。
快要呼吸不过来了……眼前已是一团团黑影,不二得她无能为力,手脚隐隐抽筋,只得又凫出水面换气。
如此两三回,她试着往外游去,突然头发一痛,被一双鬼手往下拉拽。
这下是真临鬼门关。
不。
不。
不要!
她拔出头上簪子往缠着她的地方扎,血水没入口鼻,发腥味儿作呕,耳边有刀戈逼近之声,还有陈蔍和陈萍的大声命令。
难道已经攻进来了?还是临死前的幻觉?
她努力想要摆脱,浮出水面看个真切,脚上鬼手力道松了一些,她踹开,游出水面,岸上已有许多人,影子冲光,看不清楚。
鬼手向上纠缠,抓住她头发往下压,她呛了不少水,濒临窒息。
耳边噗通一声,又有人下了河,水哗啦,之后一双手搂住她腰身,将她往上托举。
两股力,要她生要她死,极致拉扯。她睁开刺痛的眼,看的见的人,亦然是最近的人。
“木舟,”谢春深喊她,“手!”
两方在争斗,岸上亦然未止歇,不断有斜箭冲这边来,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举起了手,那手从水里荡出来,死死握着一根长簪,谢春深握住她,手背覆上,用二人合力,一同朝着拖拽她的鬼手刺去。
那鬼闷哼一声,血腥气漫出,水成红色,他松了力道,又被谢春深过去,用手起起落落,一次一次,朝他致命的颈部扎入。
鬼浮了起来。
木漪被谢春深单手半搂在怀中往岸上拖拽,她这下看清,这鬼是裘夷。
他双目圆瞪。
死的并不服气。
木漪真的没有力气了,最后气息卡在喉中,不上不下,憋的眼前一片黑。
身体沉了下去。
她往深处沉,发若长藻,身若山玉,归入水底。
噩梦里,总有一束光能逼她醒来,那是希望,她不服输。
这次,她依旧睁开眼。
光源处不再空空如也,而是有一个人,游鱼一般朝着她伸手靠来。
手拉住她手腕,红黑衣料纠缠。
木漪宕思,已经不知道这是谁,艰难眨眼。
下一瞬,他的唇逆着水贴上来。
她求救,张开了唇,新鲜的气被渡进来。
唇与唇之间的气泡浮游向上,串成长珠,其中有一颗,应是她珍珠般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