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有一霎紧缩,藏在袖下的双手指尖用力到泛白。赵灵芸很快像是想到什么,强压住纷乱的心绪。
她被迫收回手。
肺里沁满夜雾的冰凉。
吴二郎眼睛还盯在她身上,火把被林风吹得摇曳,明暗不一的光影笼罩面庞,使得他神情晦涩难辨。
在赵灵芸脸颊快要因长时间紧绷而微微抽搐时,头顶上方终于传来声音,“不用把脉,直接用药。”
他指了指那名还保持递出动作的手下。
“你说,他配。”
听到这话,两人心都往下沉了沉。
纵然知晓对方并非普通匪贼,但没料到能谨小慎微到这种地步。
蟾酥毒素在体内游走,由心律过速引起的头晕目眩与灼烧反胃,将视野翻搅成一团忽大忽小的絮状。
太阳穴突突直跳,辞盈意识仍旧清明。
倏地想起这样小心翼翼的人,惨败在同样草莽出身的解氏父子手下……另一枚檀木腰牌在此刻犹如诡异的金鱼眼珠,晃晃悠悠漂浮上她的脑海。
不断来回滚动。
谢凛川。
解凛川。
此谢非彼解。
他根本不是什么幼失怙恃、茕茕孑立的孤儿,也绝不是什么南渡逃难、讨得一口饭吃的小小扈从。
从始至终,他就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真话。
虽在预料之中。
兴许毒素作祟,辞盈还是生出一种对方没在跟前,巴掌打不到的无力感。
肉骨头喂狗半天,结果发现是头养不熟的狼。
没人能比她更倒霉了。
“芍药三分、地黄半斤、丹皮一两……”
赵灵芸尽量稳着声线,只有微颤的眼睫泄露出几分不甘。
机会只有一次。
“给我加些止痛的吧……”
眼前出现几重幻影,辞盈舌底隐隐发麻,说话都不太利索,想到方才指尖摸索到的那片湿软泥泞。她顿了顿,又道,“劳烦多加一些。”
倘若放在以前,有人告诉辞盈命数是既定的,她会觉得荒谬无比。
不论是在祖母和余氏手底下低头乞生,还是为了所谓的名节愿意嫁给谢凛川,她都好好活下来了。
辞盈始终觉得自己是两条命。
一条属于自己,一条属于母亲。
但近来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反思,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阎王命薄上一闪一闪,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必须像梦中那样早早死去才行。
这场暴雪一直下到子夜,也没有消停的迹象。
葳蕤绿意被掩埋在山脚,覆盖的皑皑白雪上,一队人马犹如鸿雁由远至近飞快掠来。
踏踏马蹄伴随兵戈摩擦声划破寂静黑夜,火光将四周照耀得恍若白昼。
谢凛川高踞在一匹红棕色大马上,悬佩箭箙,肩头发梢都落了雪。
远远望去就像白了发一样。
他脸色差的厉害。
至少在辞盈印象里,没见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看来赵灵芸对他而言,确实很重要。
吴二郎慢条斯理地擦着刀,笑容狰狞,“犀江一别许久未见了,少将军。”
谢凛川没有否认。
他面色冷淡至极,“你待如何?”
十几条人命堆砌起的血海深仇,足以将理智吞没殆尽,他还不至于愚蠢幼稚到认为其中有转圜余地。
“倒也不如何。”
吴二郎说道,“今日是我大兄祭日,特来向解少将军讨一笔血债。我要的也不多,这两人只要留下一个血祭我兄即可。不知少将军要选哪一个呢?”
他边说边抬手去勾身侧少女的脸,迫使她扬起头。
粗粝的刀茧刮过柔嫩肌肤,辞盈才吃下解药不久,正望着那黑黢黢的崖底缓神,猝不及防之下本能想要挣扎。
但被吴二郎强行制住。
山崖的风不住往上吹,她一头长发已经完全散开。单薄的脊背让人想起摇摇欲坠的折翼蝴蝶,似乎飞不过这个冬日,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娟娟楚楚,如不胜衣。
吴二郎盯了她片刻,难得施舍出点怜惜之意,手下放轻力道,让她正对着谢凛川的方向。
“江五女郎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对你未婚夫婿说的?”
说什么?
谁欠的债谁拿自己的头祭?
她大抵也能猜到对方为什么抓自己在阵前喊话,赵灵芸头太铁了,尤其在这种情况下更不会轻易求饶。
所以选软脚虾开刀。
见她迟迟不张口,吴二郎颇为讶异地挑高眉,“看不出来,你倒是对你的未婚夫婿一往情深。”
其实辞盈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对谢凛川,已无话可说。
吴二郎也不为难,残酷的目光在两个少女之间逡巡了圈,像在看两块血淋淋的肉,最后落向谢凛川道。
“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快些选吧,解少将军。”
雪越下越大,漫天霜色淹没眼前世界,目光尽处连睫羽也挂上银粉玉屑,时间仿佛在一刻慢了下来。
辞盈似有所感,眸光微抬。
隔着密不透风的霰雪,她看不清谢凛川面上表情,只依稀感觉他的身影快要与身后群山融作一处,承载不住薄薄的月光。
“如何?想好了吗?”吴二郎冷声催促,显然耐心所剩无几。
辞盈也在心里默数,缩了缩被冻到发僵的手指……
快点吧……
她眉眼在沉沉天幕下骤然变得平静,像供在香案前的一只瓷白玉净瓶,有种诡异的安宁感。
但谢凛川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向旁边火急火燎拼命眨眼,却舌挢不下的赵灵芸。
“赵女郎无辜,你先放了她。”
话音一落,不仅赵灵芸见鬼般瞪圆两只眼看他,吴二郎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世间多是薄情郎,既然少将军已经狠心做出取舍,某自然得成全——”
他遽然掐住赵灵芸的脖子。
几乎同一瞬间,后背心袭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一回生二回熟。
风雪凝涩,抖落碎玉声。在场无人来得及反应,全都眼睁睁看着她,一簪子一簪子凿在壮硕男人身上。
辞盈眼角还挂着泪,指尖颤抖。
但压根没空哭,只想对方快点去死。
从始至终,她就不放心什么二选一。
命这种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上最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