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新编》引发的士林争议,如同京城春日里忽起的一阵风,卷动着柳絮与尘埃,纷纷扬扬。赞誉与抨击的声音通过各种渠道,不可避免地传入了九重宫阙之内。
一日午后,老皇帝在养心殿批阅完几份紧急军报,略显疲态地揉了揉眉心。侍立一旁的大太监魏忠适时地奉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并看似随意地将一本装帧朴素的书籍轻放在御案一角。
“陛下,这是近日京城士子间议论颇多的一本书,老奴觉着有些新奇,便寻来给陛下解解闷。”魏忠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恭敬。
皇帝瞥了一眼,封面上《格物新编》四个字映入眼帘,作者——林弈。他目光微凝,并未立刻去拿,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热气。
“就是那个……写了驿站条陈的状元?”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正是。此书是他于翰林院修撰之余所着,讲的多是水利农政之事,与工匠之术颇有关联,在士林中……毁誉参半。”魏忠小心地回禀,言语间未加入个人评判。
皇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直至晚间,他才在灯下,翻开了那本《格物新编》。
他看得并不快,手指时而划过书页上那些独特的数据图表和改良器械的简图,时而停留在关于工程管理、成本核算的段落。当读到“格物之要,在于明体达用”、“必也观察、测量、归纳、验证,方能由器入道”等核心论述时,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
他没有像那些士林清流般激赏或震怒,只是平静地阅读着,仿佛在审视一件新奇却有待评估的器物。全书阅毕,他轻轻合上,放置一旁,未置一词,也未做任何批注。
然而,自那日后,在偶尔问及翰林院事务或某些具体政务时,皇帝会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林弈。
一次,与程文渊谈及今年春旱对漕运的影响时,皇帝忽然问道:“程卿,朕记得翰林院那位林修撰,在《格物新编》中,似乎对水车提灌之法有所改良?你可知其详?”
程文渊心中一震,连忙躬身应答,将林弈书中关于龙骨水车结合深井取水的原理简要陈述。
皇帝听罢,只是淡淡点头:“哦,看来是下了番功夫。”便不再多问。
又一日,户部上报北地某州请求修缮陂塘的款项,皇帝浏览后,忽而抬眼看向侍立的魏忠:“林弈近日在翰林院,可还安分?依旧是整理那些旧档?”
魏忠垂首答道:“回皇爷,林修撰安分守己,每日点卯修书,未曾懈怠。前几日……似乎还主动向周侍读请教了些前朝漕运的旧例。”
“嗯。”皇帝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奏章,提笔批了个“准”字。
这些看似随意的问询,次数不多,间隔也长,每次都只是浅尝辄止,从未有过明确的褒贬。但在这天威难测的宫廷之中,皇帝的任何一丝关注,都足以被无数双敏感的眼睛捕捉、放大并解读。
很快,“陛下问起过林修撰的《格物新编》”、“陛下关心林修撰在翰林院的近况”这样的消息,便如同无声的涟漪,在部分高层官员和密切关注圣意的人群中悄然传开。
这“圣心默察”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却又极其强大的护身符。
翰林院内,原本那些对林弈的排挤与刁难,虽未完全消失,却明显收敛了许多。周修撰等人再分派任务时,言辞间少了些刻意的针对,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他们摸不透皇帝对林弈及其学说的真实态度,不敢再轻易冒险打压。掌院学士程文渊对林弈的态度,也愈发平和,甚至偶尔会就某些典籍校勘的问题,征询他的意见。
那些原本在士林争议中抨击林弈“离经叛道”的声音,虽然并未停止,但言辞间也少了几分肆无忌惮,多了几分顾忌。谁也不知道,这看似沉默的“圣心默察”,是否会在一夕之间,转化为雷霆雨露。
林弈本人,对于这悄然变化的环境,感受最为清晰。他依旧保持着低调与沉静,每日往返于翰林院与小院,专注于自己的“立言”事业,开始着手《格物新编》第二卷的构思,内容将涉及漕运、工坊管理等领域。
他心中明了,皇帝的关注,是一把双刃剑。它暂时震慑了宵小,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发展空间;但同时也将自己置于更耀眼的聚光灯下,未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慎。这份“默察”,既是保护,也是无形的鞭策与考验。
他必须不断拿出真正有价值、能经得起推敲的“言”,才能不辜负这份关注,也才能在这波涛暗涌的仕途上,真正站稳脚跟,等待“立功”时机的到来。
养心殿的灯火下,老皇帝再次拿起那本《格物新编》,翻到水利篇关于“成本—效益”分析的那一页,指尖在那些简洁的算式与图表上轻轻敲击着,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书页,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依旧没有表态。
但这份沉默的关注,已然在帝国的权力中枢,为那个来自寒门的年轻状元,投射下了一道虽不耀眼、却至关重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