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京城,本该是草木葱茏、暖风和煦的时节,但来自北方的六百里加急文书,却如同凛冬的寒风,一次次吹入紫禁城,带来令人心悸的消息。
去岁旱情稍有缓解之地,今春复又滴雨未降,龟裂的土地吞噬着微弱的生机。本以为已受控制的蝗灾,因去冬未能彻底铲除虫卵,竟在局部地区死灰复燃,遮天蔽日的蝗群啃噬着本就稀疏的禾苗。流民的数量非但未能减少,反而因新的灾情持续增加,地方官府仓廪告罄,奏请朝廷紧急调拨钱粮、派遣能员干吏主持赈灾的文书雪片般飞向京师。
养心殿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老皇帝将一份来自北地重镇——河东道的紧急奏报重重拍在御案上,脸色阴沉如水。殿内,几位枢要大臣屏息垂首,无人敢在这时轻易开口。
“减免赋税!设坛祈雨!整饬吏治!”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些陈词滥调,“除了这些,你们就没有半点新意吗?眼睁睁看着局势恶化至此!”
兵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陛下,或可再增派兵马,协助地方镇压可能出现的流民骚乱……”
“弹压?弹压能长出粮食来吗?”皇帝厉声打断,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朕要的是解决之道!是能让土地长出庄稼、让流民安定下来的切实办法!”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并非全然无能,但面对如此复杂且积重难返的天灾人祸,传统的应对手段似乎都已失灵,一时之间,谁也拿不出能令皇帝满意的方案。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皇帝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御案一角,那里放着那本他已翻阅数次的《格物新编》。他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击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北地情势糜烂,空坐朝堂,终非良策。朕决定,派遣钦差,代天巡狩,实地勘察灾情,督导赈济,并……寻求根治之法。”
众臣心中皆是一凛。派遣钦差非同小可,人选更是关键。
皇帝的目光落在一位面容清癯、气质刚正的老臣身上:“杨涟。”
“臣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涟应声出列。他乃三朝元老,以清廉刚直、不畏权贵着称,是朝中少有敢言直谏的重臣。
“朕命你为钦差正使,持尚方剑,全权处置北地灾赈及安抚事宜,遇贪腐渎职、赈济不力者,可先斩后奏!”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杨涟声音铿锵,毫无犹疑。
皇帝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转向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程文渊所在的方向,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
“程卿,翰林院修撰林弈,对北地灾情素有研究,其《格物新编》中亦多有涉及抗旱防灾之论。此番,便让他随杨卿一同前往,充任……顾问,将其所学,用于实地。你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让一个入职翰林院不足半年的修撰(从六品),随同钦差正使(通常由二品以上大员担任)巡视灾区?这在本朝尚无先例!虽说只是“顾问”虚职,无具体权责,但其象征意义和实际能接触到的事务层级,已远超其品阶所能及!
程文渊心中巨震,连忙出列躬身:“陛下圣明!林修撰才学出众,勇于任事,能随杨大人历练,实乃其幸事,亦显陛下破格用人之明!臣无异议。”
几位与林弈并无交集,甚至对其学说有所非议的大臣,嘴唇动了动,但看到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神色,以及杨涟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终究将话咽了回去。此刻反对,不仅会触怒圣意,更会得罪以刚直闻名的杨涟。
“既然如此,便这么定了。”皇帝一锤定音,“杨卿,林弈年轻,虽有才学,却少实务经验,此去北地,你要多加指点,善用其长。”
“臣遵旨。”杨涟拱手,目光微微闪动。他自然听说过林弈之名,也对那本引发争议的《格物新编》有所耳闻。陛下此举,用意深远,既是要检验这年轻状元的成色,恐怕也是想借其新思维,为困局寻找一丝破局的希望。
圣意很快传至翰林院。
当宣旨太监离去后,编修厅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道依旧挺拔的青衫身影上,充满了难以置信、震惊、嫉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周修撰等人的脸色,更是如同打翻了颜料铺,青红交错。他们处心积虑想用琐事埋没的人,竟一跃获得了随钦差出巡的殊荣!虽然只是“顾问”,但谁都知道,这意味着林弈正式进入了帝国最高权力的视野,获得了将理论付诸实践的宝贵机会!
林弈接旨谢恩,面色平静,唯有微微加快的心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壮阔。
他等待的时机,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随行,这是一次考场,一次将他所学、所思、所着,置于最严酷现实面前的检验。成功,则前路豁然开朗;失败,则可能万劫不复。
他回到厨房,开始默默收拾行装。脑海中飞速闪过《格物新编》中关于抗旱、治蝗、安民的种种论述,思考着哪些可以立即应用,哪些需要根据实地情况调整。
杨涟……他回忆着关于这位铁面御史的传闻,知道自己此行不仅要应对天灾,更要学会与这位风格鲜明的上司相处。
挑战巨大,但机遇亦然。
他将几本最重要的笔记和《格物新编》手稿小心收好,目光坚定。
北方,那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正等待着他。
理论,终将接受实践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