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深处,一处僻静的竹林小筑。石桌石凳,清泉潺潺,落叶纷飞,环境清幽得几乎不染尘埃,却也带着暗河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淡淡雾气。
苏晚晚独自坐在石桌旁,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有些失焦地追随着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竹叶。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指尖微微发凉。她知道他来了,能感觉到那道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正在靠近。
萧若风踏入小筑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纤瘦却挺直的背影,乌黑的发髻上那支紫玉簪在竹叶滤下的天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他脚步微顿,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无线头褶皱的衣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才缓缓走近。
脚步声惊动了沉思中的苏晚晚。她站起身,转过身来,脸上已经调整出一个平静得体的微笑,对着萧若风微微颔首:“王爷,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萧若风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光芒清澈依旧,却没有了在王府时偶尔会流露出的依赖或怯懦,反而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安宁,甚至是一丝他未曾见过的、属于此地的归属感。她过得很好。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好久不见。”萧若风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维持着镇定,“苏昌河……他可曾亏待你?”话问出口,他甚至怀着一丝卑微的希冀,希望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委屈,一点隐忍,哪怕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还好”。那样,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带她走,弥补所有。
然而,苏晚晚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那笑意是真实的,带着暖意。她轻轻摇头,声音柔和却坚定:“没有。我在暗河生活得很好。大家长他们……真的在很努力地为新的暗河奋斗。这里的人,慕姐姐、雪薇、青羊……都很照顾我。我交到了很多好朋友,他们都很有趣,和天启城里的……不太一样。” 她没有说王府不好,但字里行间,都在说着暗河的好。
萧若风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心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潭底。落寞如同实质,笼罩了他。他艰难地再次开口,试图抓住最后的机会:“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见你一面,和你解释,当时我……”
“王爷,”苏晚晚微笑着打断了他,那笑容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如果当时我是你,身负那么多责任,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想……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理解的。” 她的话语像一把被丝绒包裹的刀,看似柔软,却彻底斩断了他解释的退路。
理解?他宁可她不理解!宁可她还怨着、恨着,那样至少说明她在乎。萧若风感觉眼眶一阵发热,他强忍着,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倒希望……你不理解。”
苏晚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让萧若风感到无力。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比他想象的更坚韧,也更……狠心。
“你知道你有时候很狠心吗?”萧若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许久的痛楚和一丝罕见的失控,“你明明应该怨我!怨我为什么一个王爷,一个天启城的掌权者,却救不了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告诉我你‘理解’,你在这里‘很好’!” 他多么希望看到她情绪崩溃,哪怕只是眼泪,那也证明他还在她心里占据着一席之地。
苏晚晚似乎被他突然的激动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甚至轻轻笑了笑:“王爷,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这么激动。”
萧若风眼神一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已经无法收回。
苏晚晚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平和,却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她自己的真实情绪:“当时在客栈里,我时不时看看外面,心里期待着……也许王爷会派人来救我。但是,始终没有人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被放弃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虽然我理解王爷的做法,但是站在我的角度,我没办法立刻原谅。我只能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迟早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这里……就当是一场梦好了。” 她提及“自己的世界”,萧若风只当她指的是失忆前可能的生活,心中更是酸涩。
萧若风听到“放弃”两个字,心如刀绞,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解释:“我……” 可话到嘴边,却又哽住了。如何解释?解是他身不由己?解释他的权衡利弊?在那冰冷的事实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垂下。
苏晚晚没有看他僵住的手,只是继续道:“王爷,谢谢你往日的收留和照顾,我无以为报。听雪楼的书桌下面,藏着我在王府时攒下的所有稿费。数目虽然微薄,但……就当做是我对那段时光的感谢吧。” 她将那段庇护的时光,连同情感,一并折算成了银钱,客气而疏离地还给了他。
萧若风彻底听懂了。她不会跟他回去了。不是赌气,不是等待,而是……已经有了新的选择,新的生活。他感到一阵灭顶的绝望,仿佛一直苦苦支撑的某种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低下头,喉咙发紧,还想再说些什么,哪怕是无用的挽留……
“晚晚,和王爷聊完了吗?该吃饭了。”
一个清冽而带着不容忽视存在感的声音,自竹林暗处传来。苏昌河缓步走出,玄衣墨发,神色淡然,目光先是在苏晚晚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萧若风,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但那姿态,分明是此地的主人。
苏晚晚惊讶地看向苏昌河,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吃饭?你确定是现在?在这种时候说这个?” 她觉得苏昌河这“赶客”的方式简直生硬得有点好笑。
萧若风自然也听出了苏昌河的言外之意。他看着苏晚晚那瞬间生动起来、带着疑惑和一点点嗔怪(是对苏昌河的)的表情,那是他在王府里从未见过的鲜活。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但也奇异地升起一种释然的苦涩。她在这里,是真的不一样了。
他重新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堪称温和,却又掩不住疲惫与伤感的笑容,看着苏晚晚,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晚晚,王府的听雪楼,始终为你留着。若是哪天想回天启看看了,随时欢迎你回来。” 这是他能给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承诺和台阶。
苏晚晚看着萧若风微微发红的眼眶,和那强撑着的笑容,心中终究还是一软。那些怨,那些失望,在看到他如此落寞的模样时,似乎也消散了不少。她点了点头,声音柔和了些许:“好啊,多谢王爷。”
萧若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铭刻在心里。然后,他不再多言,对苏昌河也点了点头,转身,沿着来路,一步步离去。背影挺直,却透着无边的孤寂与萧索。
直到萧若风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苏昌河一直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了松。他忽然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苏晚晚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什么叫‘还会回去’?”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醋意和不满,甚至有点孩子气的执拗,“他那王府算什么好地方?规矩比暗河的迷雾还多,他自己困在那座金丝笼里还不够,难道还指望你去陪他一起憋屈?” 他想起苏晚晚刚才那一瞬的心软和答应,就觉得心头有火苗在窜。
苏晚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一愣,随即用力想抽回手,没抽动,便瞪了他一眼,语气也带上了不满:“你说话别这么难听!王爷他……不管怎么说,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他怎么对我,我认了。可我不想听你这么贬低他!” 她可以自己怨,可以自己选择离开,但她不允许别人,尤其是苏昌河,用这样轻蔑的语气谈论那个曾经给过她庇护的人。
“苏晚晚!”苏昌河被她维护萧若风的话彻底激到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眼睛都瞪圆了,“你为了他说我?!他对你那样,我说一句你就不乐意了?” 他觉得委屈又愤怒,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现在护着她的人?
苏晚晚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随即也来了脾气,不甘示弱地回视他,但说出来的话却软了下来,带着点不自觉的撒娇意味:“你不要那么大声……吓到我了嘛。” 她是真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惊了一下。
苏昌河满腔的怒火和醋意,被她这一句带着嗔怪的“吓到我了嘛”给堵了回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带着点控诉的眼神,气势瞬间矮了半截,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别扭的妥协:“那……那我以后不这么大声了嘛。” 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没气势,耳根更红了。
一阵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也拂动了苏晚晚颊边的碎发。她看着苏昌河这副明明生气却硬生生憋回去、还红了耳朵的模样,原本有些气闷的心情忽然就散了,甚至有点想笑。她感觉自己的耳朵也有些发烫,慌忙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了,但那份微妙的、带着悸动与未散醋意的空气,却久久萦绕在两人之间。竹林幽静,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外面的纷扰隔开,也仿佛将他们之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然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