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风雨,终究是穿透了暗河的迷雾,带来了冰冷而残酷的消息。苏昌河掌控着庞大的情报网络,皇帝萧若瑾对琅琊王萧若风日益加深的猜忌与步步紧逼,他洞若观火。尤其当得知萧若风为表“忠心”,不惜以身为质,饮下那杯掺了料的茶,吃下那些相克的糕点,引发体内旧疾(寒毒)加重时,饶是心冷如铁的苏昌河,眉峰也几不可查地蹙紧了。
萧若风这是在自毁长城。不,或许在他心里,那座名为“兄长信任”的城池,早已是他必须守卫,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尝试修复的堡垒。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苏昌河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深究的复杂情绪,那是对一个强大对手以这种方式走向末路的……些微惋惜,但旋即,这情绪便被更强烈的顾虑覆盖——苏晚晚。
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她?
苏昌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他太清楚苏晚晚的性子,外表看似柔弱随和,内里却自有丘壑,重情义,也够狠心(对自己尤甚)。她既已与萧若风“了断”,便不会轻易回头。可萧若风如今的境况,尤其是那每况愈下的身体,像一根刺,悬在苏昌河心头。他怕她知道后,那点被理智压下的旧情和恩义会翻涌上来,驱使她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比如,去天启,去那个吃人的地方,试图做点什么。而暗河,刚刚经历动荡,正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绝不能、也无力卷入天家兄弟阋墙的旋涡,那无疑是自取灭亡。
可若不说……纸包不住火。萧若风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苏晚晚迟早会知道。到那时,她会不会恨他?恨他知情不报,恨他因为所谓的“暗河利益”和“私心”,让她连最后劝说、甚至只是见萧若风一面的机会都失去?这个念头让苏昌河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他从不惧人恨,可若那恨意来自苏晚晚……
“昌河,你这几日心神不宁,所为何事?”苏暮雨察觉了他的异常,在某次议事结束后,留了下来。
面对这个最知心的兄弟,苏昌河少有地露出了疲态和犹豫。他将萧若风的情况和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
苏暮雨听后,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昌河,你我皆知,苏姑娘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她冷静,有决断,甚至……有些时候的狠心,不输你我。她既已选择留下,与萧若风划清界限,心中自有衡量。暗河如今的情形,她看在眼里,以她的聪慧,不会不知轻重,强行将暗河拖下水。”他顿了顿,看着苏昌河晦暗的眼神,“此事,瞒不得,也无需瞒。告诉她,将选择权交还给她。至于她如何选……”苏暮雨叹了口气,带着过来人的了然与一丝无奈,“那是她与萧若风之间未了的债,亦是……你与她之间,必须跨过的一道坎。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重量几何,唯有她自己清楚。你拦不住,也……不该拦。”
苏暮雨的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苏昌河心中那把沉重的锁。是啊,他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又凭什么以为能将她永远护在暗河的羽翼之下,隔绝外界的风雨?他喜欢的,不正是那个有主见、敢抉择的苏晚晚吗?
挣扎数日,苏昌河还是在一个午后,将苏晚晚叫到了书房。没有迂回,他直接说出了萧若风如今的处境,皇帝猜忌,自身退让,寒毒加剧,身体状况堪忧。
苏晚晚听完,脸上没有出现苏昌河预想中的震惊、崩溃或急切。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着眼睫,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声音有些飘忽:“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语气里带着深深的伤感,却奇异地,并无太多意外。
“他太重情,尤其对那位皇兄……妥协退让,几乎成了习惯。”苏晚晚抬起头,眼中是一片了然的悲悯,“只是没想到,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证明。” 她想起那个在王府中虽然疏离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的琅琊王,想起竹林边他强撑笑容说“随时欢迎你回来”时眼里的落寞,心口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绵密的疼。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男子,终究也成了皇权倾轧下的牺牲品。
苏昌河一直紧盯着她的反应,看到她眼中那抹清晰的痛色,心不断下沉,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怕听到那个答案。
沉默在书房中蔓延,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苏昌河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在等,等她的判决。
终于,苏晚晚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晰:“我要去天启城。” 不是商量,是告知。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时,苏昌河还是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光了他最后一丝冷静。担忧、焦虑、还有一种被忽视、被置于次位的不甘和醋意混杂在一起,冲口而出:“你一个人去?天启城现在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你拿什么保护自己?到最后,还不是要我暗河替你收拾烂摊子,陪你一起胡闹!”
话一出口,苏昌河就后悔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太怕她出事,怕她卷入那致命的漩涡!可那尖锐的、带着指责和划清界限意味的话语,已经收不回来了。
苏晚晚倏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震惊过后,是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为了不让暗河为难,甚至已经想好要独自面对,可在他眼里,她竟成了这般不识大体、只会带来麻烦、甚至要拖累暗河的人?
“苏昌河!”她连“大家长”都不叫了,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和王爷之间的事!我不会让暗河,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我和这件事扯上丝毫关系!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看着她眼中清晰的受伤和疏离,苏昌河心如刀绞,那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卡在喉咙里,却被更汹涌的怒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压了下去。他猛地背过身,不再看她,声音冷硬如铁:“既然你已决定,那便去好了。只是望你记得今日所言,莫要后悔。慢走,不送。”
最后四个字,像冰锥一样砸在苏晚晚心上。她定定地看着他挺直却僵硬的背影,眼中的水光迅速凝聚,又被她强行逼了回去。她也有她的骄傲。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房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苏昌河维持着背对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想转身,想冲出去拉住她,告诉她刚才都是气话,他想陪她去,想保护她……可是,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他是暗河的大家长,他肩上是数百上千人的性命和未来。他的一举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他若亲自去追,或大张旗鼓派人保护,无异于告诉天下,暗河与琅琊王“余情未了”,甚至可能被解读为暗河选择站队。刚刚缓过气的暗河,经不起这样的风波。
他就这样在骤然空寂下来的书房里,从午后站到黄昏,又站到月上中天。直到有下属小心翼翼地来报,说苏晚晚姑娘一个时辰前,已独自驾着一辆简陋的马车,从侧门离开了总舵,看方向是往出山的路去了。
苏昌河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缓缓转过身。书房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墨香。他走到她常坐的位置旁,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之前给她的那叠银票和地契文书。分文未动。
她连他给她的“底气”和“选择”都还了回来。走得干干净净,撇得清清楚楚。
苏昌河看着那些东西,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的疼痛,比任何内伤都更难以忍受。他终于彻底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些混账话,是真的伤到她了,也……可能将她推得更远了。
懊悔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立刻动身去追,哪怕只是暗中跟随保护。可这个念头刚起,理智便残酷地提醒他:不能。至少,不能以暗河大家长苏昌河的身份,不能引起任何一方势力的注意。
他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眼中布满了血丝,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苏晚晚离开前那双带着震惊、受伤和决绝的眼睛,以及她独自驾着马车驶入沉沉夜色的身影。那画面让他心如刀割,坐立难安。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苏昌河终于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不能亲自去,不代表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写下一道道指令,盖上独特的暗河密印。
“影七。”他对着空气低唤。
一道黑影无声浮现。
“你亲自去,选最精于隐匿和追踪的‘影卫’小队,立刻出发,暗中跟上苏姑娘。记住,是‘暗中’!除非她遇到生死危机,否则绝不允许现身,更不允许暴露与暗河的关联!她的行踪,每日一报。同时,动用我们在天启城的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琅琊王府现状,特别是萧若风的病情和守卫情况。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是!”影七领命,瞬间消失。
苏昌河走到窗边,望着天际泛起的一丝鱼肚白,眼神晦暗难明。晚晚,你说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与我暗河无关。可你的事,从你踏入暗河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与我有关了。你可以撇清,可以生气,可以独自前行。但我苏昌河,绝不会真的放手。
天启城是龙潭虎穴,我便为你清扫沿途的毒虫;前路是万丈深渊,我便在暗中为你铺上独木桥。你想去救他,可以,但必须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确保你安全的前提下。
这或许很卑劣,很自私,但他甘之如饴。这场博弈,远未到终局。而苏晚晚的心,和她的安危,他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