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营房不大,土墙斑驳,顶上几根粗木梁承着瓦片。
星光混着剑网的微光从高透窗洒进来……
一盏油灯搁在墨长庚身前的旧木桌上,灯芯结了个小灯花,偶尔“噼啪”一声,昏黄的光晕便晃一晃,将围坐众人的影子拉长又揉扁在墙上。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燕佐在角落里点起的“忘川”烟味儿,那烟味辛辣,带点苦香。
墨长庚坐在唯一一张高背木椅上,油亮的秃脑门在灯光下亮的出奇。
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桌上那厚厚一摞皇家卫申请表,纸张边缘都被他捻得起了毛。
他环视一圈,下面坐着的,是他这半辈子带过的兵里最扎眼的一群:有银发冰眸、指戴磐石戒的御国千雪;有拄着那把山岳般厚重巨剑、黝黑脸庞眼神沉静的鹤元劫;
有金发绿眼、安静的鹤雨纯;红发如火、按着长刀刀柄的烈火云依;墨蓝长发、眼镜片在灯下反着微光的南荣宗象;
俊朗沉稳、双剑抱臂的皇甫逸尘;还有南区那三个形影不离的活宝——吴怀志咧着嘴,麻东岳有些局促,何正桃正悄悄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小块豆饼……
角落里,武僧一正圆闭目垂眉,燕佐则靠墙坐着,烟雾缭绕里看不清神色;明哲推了推眼镜,在阴影里;解时序歪着头,手指在膝盖上不知画着什么。
墨长庚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在座的……都是咱416兵营的尖子,守望者预备队,一个不缺,都在这儿了。”
他顿了顿,铜铃大眼扫过众人,“那皇家卫申请表的事……都门儿清吧?嘿,一张没交,其他人交的可摞得跟小山似的,搁我这儿落灰呢。”
营房里一片安静,只有灯花又“噼啪”跳了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吭声。
角落里,燕佐吸了口烟,火星在暗影里明灭。
墨长庚的目光落在南荣宗象身上:“南荣世子,”他语气带着点探询,还有些小心翼翼:
“你……贵为公爵府世子,真就……不想去皇家卫?那地界儿,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
南荣宗象微微欠身,动作斯文得体,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寒光一闪,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墨教官,诸位……”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我似乎从未说过,我要加入皇家卫。”
“哈!”旁边的烈火云依嗤笑一声,红发微扬,打破了沉默,“真是稀奇……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上官先生当时说你要进守望者,本姑娘当时还不信……”
她声音脆亮,带着惯常的火气,随即又压下去问:“你……真想清楚了?”
南荣宗象侧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烈火云依:“泼妇,我的选择,似乎无需向你报备。”语气谦和,底下却藏着针尖。
“你个冰块脑袋!”烈火云依眉毛一竖就要发作,“本姑娘就不该关心你!”
“行了!”墨长庚大手一挥,声音沉了几分,压下了那点火星,“少说两句!”
他目光转向另一侧,落在吴怀志那张总带着点混不吝笑容的脸上,“吴怀志!你小子手脚利索,脑瓜子也活泛!本事在这堆儿里不济,但他们都无心皇家卫,这个肥缺你也不是没有希望!你去皇家卫改头换面,也不是没可能!将来……”
“墨教官!”吴怀志腾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像只猴子,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换上了少有的认真,“您甭劝啦!我跟您明说了吧,我吴怀志,这辈子就认准劫哥儿了!”
他大拇指用力往后一指鹤元劫的方向,“劫哥儿是个人物儿!我认得准准的!他去哪儿,我跟哪儿!”他声音洪亮,拍着胸脯。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麻东岳也跟着站了起来,脸涨得有点红,嘴唇嗫嚅了两下,才憋出一句:“俺……俺也是!跟着怀志哥,跟着劫哥儿!”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憨直的劲儿。
何正桃也赶紧把没吃完的豆饼塞回布袋,小脸绷着,用力点头,齐肩的头发跟着晃:“嗯!一起!”
鹤元劫深受感动,“你们……”
这三人真能给自己压力。
墨长庚的目光又移向阴影里的明哲……
“明哲。你……连天使都不是,就算去了守望者……”墨教官点到为止。
明哲扶了扶眼镜,没等教官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墨教官,我父母……是因西区事变后开荒去世,铁甲军是罪魁祸首。还有……书上的道理,总得有人去践行。虽千万敌,吾往矣。”
烈火云依叫了声好,南区三杰响应,“好!”
“说得好!啧,这文化人儿就是不一样!虽然听不懂但就是感觉给劲儿!”吴怀志夸赞。
墨长庚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鲜活、却又写满决绝的脸。
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那横肉虬结的面孔似乎柔和了些许,铜铃大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他低下头,粗大的手指用力摩挲着桌面粗糙的木纹……
时间一点点流淌,营房归于沉默……
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燕佐偶尔吐出的烟雾在光影里浮动。
忽然,一滴浑浊的液体,“啪嗒”一声,砸在墨长庚面前的桌面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众人皆是一愣。
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
墨长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那颗油亮的秃脑门低垂下去。
他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湿了一片。
营房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怔住了。
墨教官……哭了?
上一次见他掉眼泪,还是两年前那次演习大捷后的庆功宴上,当时他抱着酒坛子喝高了,一边哭一边笑,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兵!”
“你们……”墨长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脸上的泪痕未干,横肉却因强烈的情绪绷紧了……
“你们……是我墨长庚这辈子带过的……最好的兵!”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沙哑却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要把这口气喘匀,又重重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最好的兵!”
他用力又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也罢!去守望者……也好!去!杀光那些铁疙瘩!杀得它们片甲不留!”
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要穿透营房,看到墙外那片血腥的土地,“……他娘的!老子有生之年,就盼着能看到那一天!看到你们……把西区夺回来!把这该死的铁甲军……碾成渣滓!”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你们……是天岚的火种!是未来的脊梁!别给老子丢人!别给416兵营丢人!”
一股无形的滚烫的东西瞬间席卷了整个营房!
那不再是犹豫、惋惜或沉重的压力,而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悲壮的豪情……
鹤元劫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他“噌”地站了起来,归墟墨羽的剑鞘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墨教官放心!此志不渝,必灭铁甲!”
“此志不渝,必灭铁甲!”吴怀志跟着喊,麻东岳、何正桃几乎也扯着嗓子吼,声音带着少年人的锐气。
“杀!”烈火云依长刀出鞘半寸,寒光一闪,红发如火炬燃烧。
“愿尽绵薄之力。”南荣宗象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皇甫逸尘摸了摸了双剑剑柄,鹤雨纯的绿眸在阴影里闪动着坚定的光芒。
一正圆双手合十,低宣佛号。
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掠过众人,粉唇抿成一条冷冽的线。
连明哲也用力点了点头。
角落里,燕佐掐灭了烟头,烟雾散去,露出一双沉静如渊的眼睛。
只有解时序,依旧歪着头,手指在膝盖上画着圈,似乎周遭的豪情壮志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油灯的火苗稳定下来,将墨长庚那张挂着泪痕却眼神发亮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他肩上的担子似乎卸下了千斤重负,却又无声地扛起了另一份沉甸甸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那盏油灯的光,似乎也在这群年轻人身上,映出了更亮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