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日,那株自灶火灰烬中破土而出的青铜嫩芽,便已成为方圆百里最炙手可热的传说。
起初只是附近的渔夫与村民,后来是闻讯而来的商旅和百姓,芦苇荡边的人潮竟日渐汹涌。
他们不敢靠近,只在远处焚香叩拜,口中虔诚地念着一个名字,将其奉为“阿默神木”,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香火鼎盛,烟雾缭绕,几乎要将那片曾经寂静的湿地,变成一座露天的庙宇。
皇城,星台。
程雪的眉心紧紧蹙起,在她面前,巨大的玄武岩沙盘上,代表民气的无数光点正汇聚成一股灼热的赤红色气旋,其中心,正是那片江畔芦苇荡。
这股气旋的能量级数,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攀升,已经开始干扰周边三县正常的民情反馈。
“这是信仰,也是毒药。”她喃喃自语,眼神冰冷,“传奇一旦化为神只,便会滋生懒惰与依赖。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这个。”
“大人,是否要派龙脉卫士前去驱散,并封锁那片区域?”身后的卫士低声请示。
“不,强行封堵,只会让这股狂热的信仰之力反噬得更厉害。”程雪断然拒绝。
她纤长的手指在沙盘上疾速划过,调动着刚刚并网运行的“盲阵系统”,试图从庞杂的数据流中找到破解之法。
突然,她的动作一顿。
盲阵系统中,代表周边三县的回音碑,竟在同一时刻,毫无预兆地自动浮现出了一行相同的金色碑文。
没有官员下令,没有中枢指令,它就那么突兀地、霸道地取代了所有正在滚动的诉求。
那碑文只有八个字:“勿焚香,宜耕田。”
满场卫士哗然,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异象!
程雪眼中精光暴涨,她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而是立刻下令:“追溯数据源!我要知道,是哪一道民情意念,在如此精准的时间点,触发了龙脉节点的集体共鸣!”
指令下达,庞大的盲阵系统开始疯狂逆向演算。
片刻之后,一幅稚嫩的图画被从亿万道信息流中剥离出来,投射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幅孩童的涂鸦,用最简单的线条画着一个穿着布衣的温和老人,正蹲在田埂上,指着一排排绿油油的秧苗。
图画的标题,叫做《春耕梦图》。
“查!”程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很快,源头被锁定。
画图的是一个偏远山村的七岁孩童,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大。
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村里人常提起的“阿默叔”回来了,却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模样,只是一个布衣老人。
老人摸着他的头,笑着对他说:“娃,别给我烧纸钱,香火呛人。去,帮我看着锅,让大家都有饭吃。”
孩子醒来,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记得梦里老人指着田埂的模样,便画下了这幅画,当做想说的话,投进了村口的回音碑石孔中。
就是这样一幅纯粹到极致的画,一个不含丝毫索取、只关乎“耕种”与“看锅”的朴素愿望,竟在无意间与大周地脉深处那股“让万民饱腹”的宏大意志产生了共鸣,通过盲阵系统,向所有迷失在狂热崇拜中的人们,发出了一声最沉静、也最清醒的呐喊。
“原来如此……”程雪豁然开朗,她看着那幅画,眼中的冰冷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
她转身,面对所有龙脉卫士,声音无比郑重:“传我命令,即刻将此图的数据模型,永久性植入星台中枢,命名为——‘自发导念机制’!从今往后,任何源于民间的、纯粹的、非索取性的集体善念,都将被赋予最高优先级,用以引导和修正可能出现的民意偏差!”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名字,而是一套可以永远自我修正的规则。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周南境。
苏清漪一袭素衣,乘着简陋的马车,正在巡视《自省周》推行后的地方实情。
当她抵达一座名为“南山县”的小城时,远远便看到一座新立的祠堂,门楣上赫然写着“默影祠”三个大字。
祠堂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几名乡绅正指挥着壮丁,抬着肥硕的猪羊,准备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随行的官员脸色一变,正要上前呵斥。
苏清漪却抬手制止了他。
她静静地看着那一张张虔诚而狂热的脸,没有半分怒意,只有一丝深沉的悲哀。
她没有下令拆毁祠堂,也没有阻止祭祀。
她只是让随行的文书走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读了一份刚刚从京城传来的《自省周》首年评议结果。
文书的声音清朗而有力,他念道:“南山县令赵德,自承其罪:‘去岁秋,为图政绩,不顾汛期将至,强征民夫修渠。后遇暴雨,河道险些决堤,遂假借‘阿默叔显灵’托梦示警为由,拖延工期,以掩盖自身决策失误之过。愧对黎民,愧对执刀者遗志!’”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那些抬着猪羊的壮丁僵在原地,那些焚香叩拜的百姓脸上血色尽褪。
他们用来祈求保佑的神只,竟被他们最信任的父母官,当成了掩盖罪责的工具!
人群中一片哗然,愤怒与羞愧交织。
苏清漪这才缓缓走上前,立于那座崭新的“默影祠”前。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清冷如月,却字字诛心:“你们祭拜他,是想让他保佑你们,还是想让他看见,他用命换来的规矩,正在被你们亲手遗忘?”
她抬手,指向远处那条只修了一半、杂草丛生的河渠废墟。
“他若真有在天之灵,想看的绝不是你们供奉的猪羊,而是那条能让万亩良田不再受旱涝之苦的水渠!”
“若真记得他,就去把那段渠挖通!”
说完,她转身登车,再未回头。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默影祠”上时,祠堂内外已是空无一人,香灰冷寂。
而数里之外的河岸上,却人声鼎沸,南山县几乎全村出动,无论男女老少,皆手持锄镐,热火朝天地开始了新一轮的修渠工程。
村口的回音碑上,昨日的诉求已被一条全新的碑文取代,那字迹,是全村人一笔一划共同刻下的:
“渠成,心明。”
边陲,狼牙山。
柳如烟听着手下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
有术士借“青铜神木”之名,在山下集镇设坛招魂,宣称可代百姓将心愿传递给“执刀者英灵”,每日听讲者数以千计。
“有点意思。”她没有动怒,反而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猎物。
她不动声色,只派了几名新结业的学生,伪装成信徒潜入观礼。
学生们很快带回了情报:那术士的核心手段,是一只特制的青铜铃。
每当他引领众人高呼“阿默叔保佑”时,便会摇动铜铃。
那铃音频率极为诡异,能直接刺激人脑,引发轻微的眩晕与耳鸣,使人误以为是“神灵感应”,从而深信不疑。
“用情绪的共振,来制造信仰的假象么?”柳如烟轻笑一声,“这是他玩剩下的东西。”
她没有派人去砸场子,而是转身走进了学堂的工坊。
一夜之后,数百对小巧的“静心耳塞”被赶制出来。
这耳塞用特殊的软木和隔音粘土制成,能有效过滤掉特定频率的声波。
第二日,当术士再次开坛时,柳如烟的学生们便在人群外围,将这些耳塞免费发放给那些前来听讲的老弱妇孺。
每一对耳塞,都附着一张小小的纸笺,上面只有一句话:
“他说过,听话不如自己想。”
法坛上,术士照例开始了他的表演,铜铃声声,蛊惑人心。
然而这一次,台下大半的人群却毫无反应,他们戴着耳塞,只是用一种清醒而审视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当术士声嘶力竭地高呼,而人群的回应却稀稀拉拉时,那股由集体狂热营造出的神圣氛围,瞬间土崩瓦解。
恐慌在术士眼中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程雪在星台有了新的发现。
她察觉到,“自发导念机制”运行得越久,一些交通闭塞、信息不畅的偏远村落,回音碑的反馈速度和处理效率,反而比一些城镇更快,仿佛在官方的“盲阵系统”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隐形协作网络。
她亲自带队,深入其中一个山区调查。
最终,在一座破败的烽火台遗址,她找到了答案。
一群退伍的老兵,皆是当年曾受过陈默点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士。
他们退役后,自发组成了一支“夜巡队”,不拿朝廷俸禄,不受官府节制。
每晚,他们轮流值守在各村的回音碑旁,用最原始的方式——监听碑文的变化。
一旦发现紧急的、关乎人命的诉求,便立刻点燃烽火,或是连夜快马加鞭,将消息传递给最近的、能处理问题的另一个“夜巡队”节点。
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冰冷的系统,织补上了一张温暖而坚韧的“漫网”。
“大人,此乃私设讯道,按律当……”随行的官员面露难色。
“闭嘴。”程雪冷冷打断他,她走到那群满脸风霜的老兵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今日起,‘夜巡队’正式纳入民情体系,更名为‘民情慢邮亭’。”她直起身,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立一条规矩:非官非兵,唯民自护。朝廷,只负责为你们的马匹提供最好的草料,为你们的烽火台备足最干的狼烟。”
祖庙,地宫。
沈归舟手持那枚碎裂的铜牌残片,终于抵达了江畔的芦苇荡。
此刻的“青铜嫩芽”,已被一圈简陋的竹篱笆保护起来。
篱笆外,不再有香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碗百姓自发更换的新鲜米粮,以及一捆捆刚刚收割的稻穗。
祭拜,变成了供养。
他缓缓蹲下身,苍老的手掌抚上嫩芽根部的焦土。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他感到地脉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手中那枚冰冷的铜牌残片,竟陡然生出一股暖意,一行模糊的古篆在其上缓缓浮现:
“火种不拜,只应许。”
沈归舟浑身一震,瞬间顿悟。
他站起身,没有理会周围人惊异的目光,命人搬来一块巨大的无字石碑,立于嫩芽之旁。
他亲手在石碑上凿开一个仅容纸卷通过的孔洞,并在孔洞上方,刻下十个字:
“有话写纸上,丢进来。”
三日后,孔洞中已积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条。
沈归舟随意取出一张展开,上面写着:“阿默兄弟,俺娃考上县学了,没给你丢人。”又取出一张:“先生,我娘的风湿病,按您当年教的方子,好了。谢谢。”
再无一人提及“显灵”,再无一人祈求“保佑”。
神只回归为人,崇拜化作了最质朴的告知与感念。
深夜,万籁俱寂。
那株青铜嫩芽在月光下轻轻摇曳,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清晰的“十三州民气图”轮廓边缘,竟无声无息地延伸出了一道极其黯淡、却又无比坚韧的支线脉络,直指遥远的北方荒原,一座早已被废弃的前朝义仓。
几乎在同一瞬间,千里之外的山村客栈里,昏睡的店主猛地一颤。
他梦中仿佛听见一个熟悉的低语,焦急而模糊:“那边……漏了锅底灰。”
他惊醒过来,只当是寻常梦魇,却鬼使神差地提笔,将梦中听到的那个地名“黑石仓”,随手记下,贴在了厨房的门后。
而他不知,夹在账本中的那片青铜落叶,金光已彻底敛去,在清晨的第一缕微风中,悄然化为齑粉,渗入了厚重的木质纹理深处,再无踪迹。
数日后,南境巡视的苏清漪行辕中,一封通过“民情慢邮亭”渠道、被标注为最高等级“民护”的匿名急报,被连夜送到了她的案头。
信封里没有文字,只有一份从某个村落回音碑孔洞中取出的东西,它被小心翼翼地层层包裹,显得神秘而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