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漪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剥开层层油纸,一股尘封的泥土与腐朽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烛火之下,显露出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张边缘已然破碎,用炭笔粗糙绘制的地图。
地图的中央,是一个潦草的建筑轮廓,旁边标注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黑石仓。
而在地图的空白处,一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下的血字,触目惊心:
“十年前,此处饿死三百口。如今,有人想让他们白死!”
随行的女官脸色煞白,几乎是本能地压低声音道:“夫人,这……这是前朝的废弃义仓,地处三不管的荒原地带。此事蹊明,怕是牵扯甚大,是否应立刻派遣监察院精锐,秘密彻查?”
“秘密?”苏清漪的目光从那行血字上移开,声音清冷如故,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然,“敌人既然敢在暗处动手,就说明他们不怕我们去查。若派官吏前往,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他们有借口栽赃嫁祸,反扣我们一顶‘扰乱安宁’的帽子。”
她凝视着那张地图,仿佛能看见那三百个在饥饿中倒下的亡魂。
陈默曾说,真正的秩序,不是靠官员的刀剑去维护,而是要让每一个百姓,都觉得这秩序与自己的饭碗息息相关。
“他最擅长的,便是借势。”苏清漪喃喃自语,眼中骤然亮起一道锐利的光芒。
她站起身,对女官下达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传我手令,将此图原样复制千份,立刻发往大周全境所有九洲驿站,张榜公告!”
“公告?”女官大惊失色,“夫人,这岂非将隐患昭告天下,引人恐慌?”
“不,”苏清漪摇头,“恐慌源于未知,而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口漏风的锅,就在我们脚下。我还要在榜文上加一条悬赏。”
“悬赏多少金银?”
“分文不取。”苏清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悬赏的内容是:凡能提供黑石仓‘实地勘验报告’,内容详实有效者,其所在村落,可获‘新开渠水优先使用权三日’!”
此令一出,满座皆惊!
金银财宝,对普通百姓而言或许遥远,但这“优先用水权”,尤其是在大旱之年,不啻于救命的甘霖!
这道悬赏,不是在寻找江湖豪侠,而是在召唤那些最懂土地、最关心收成的庄稼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三日之内传遍南北。
无数人对着榜文议论纷纷,但真正敢于行动的,却寥寥无几。
直到第五日,南境一个刚刚因为新渠而获得丰收的村庄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将手中的锄头往地上一插,对身边几个同样黝黑精壮的汉子吼道:“俺们村的渠是阿默先生的规矩给的,现在有人要砸他的锅,俺们不能看着!这活,俺接了!”
“算我一个!俺别的不会,会看地!”
“俺年轻,跑得快!”
一个时辰后,一支由数十名农夫自发组成的“勘验队”,带着干粮、绳索和最朴素的工具,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上之路。
他们不懂权谋,不懂术法,但他们知道,谁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为谁守住这口锅。
与此同时,皇城,星台。
程雪的眉头紧锁,在她面前的玄武岩沙盘上,代表黑石仓的那片区域,数据流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紊乱。
“调出地脉热源变动图,追溯近一月数据。”她冷声下令。
很快,一幅动态图谱在沙盘上方展开。
众人清晰地看到,黑石仓地底深处,一道早已熄灭的前朝地火通道,竟在最近数日内,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复燃迹象!
热量虽不强,但其波动的频率,与档案中记载的一种禁术——“怨脉雷”,如出一辙!
“复制‘怨脉雷’……”程雪眼中寒光一闪。
此术歹毒无比,正是通过引燃地火,加热埋葬过大量冤魂的土地,将其怨气催化成一种无形无影的剧毒瘴气,足以让方圆百里人畜瘟疫,民气枯竭!
“大人,是否立刻派遣龙脉卫士,携带‘镇龙桩’前往压制?”
“不,”程雪果断拒绝,“对方既然敢重启,必然在周围设下了反制手段,冒然前往,正中下怀。”
她没有选择强攻,而是转身,在“盲阵系统”的光幕上,发布了一道公开的谜题,这道谜题将同步显示在九州所有的回音碑上:
“如何让死地开口说话?”
这看似没头没尾的问话,让所有龙脉卫士都摸不着头脑。
然而,七日之后,星台中枢收到了一份来自极北牧区的回应。
提交答案的,是一个终日与羊群为伴的牧童。
他的答案简单到令人发指,是一幅画:一个孩子将一个空陶罐埋在土里,侧耳倾听,旁边写着一行字:“风吹过,罐子会唱歌。哪里的歌声不一样,就说明地下面是空的。”
工部官员初看时嗤之可笑,但当他们按照图示制作出数个大小不一的陶罐进行测试时,却骇然发现,通过罐口形状和埋设深度的不同组合,这些陶罐发出的风哨声,其音律变化竟能精准地反映出地底的空洞、裂隙乃至温度的微小差异!
“传令工部,”程雪的声音带着一丝激赏,“连夜赶制三千枚‘风哨罐’,不计成本,用最快的渠道,送到那些北上的农夫手里!”
狼牙山,边陲学堂。
柳如烟轻摇着手中的酒杯,听着手下“影阁”探子的汇报,红唇勾起一抹妖娆的冷笑。
数名身份诡异的江湖术士,正伪装成行脚商人,秘密向黑石仓方向汇合,他们的行囊夹层中,藏着“招魂幡”的残片。
“想在饿殍遍地之处,举行‘万魂祭’,人为制造怨气来污染民气么?”柳如烟一眼便看穿了对方的图谋,“真是没创意。”
“少主,是否需要我等沿途截杀?”
“不必。”柳如烟摆了摆手,眼波流转间,计上心头,“硬碰硬是蠢货才干的事。去,给我把一个谣言传出去,就说……当年阿默先生离开前,曾感念三百饿殍,将自己最后一道护身符,亲手埋在了黑石仓那口最大的伙房灶台的灶灰深处。”
探子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这个谣言,如同一滴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那些暗流涌动的江湖势力中炸开了锅。
相比于虚无缥缈的“怨气”,一道“武圣”留下的、可能藏有惊天秘密的护身符,无疑更具吸引力!
果然,那些原本计划周详的术士们,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们一面要完成任务,一面又生怕那传说中的“阿默符”被其他人捷足先登。
他们的行动,提前了。
祖庙,地宫。
沈归舟手中的铜牌残片,在星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一道指向正北的黯淡光轨。
他没有犹豫,星夜兼程,终于赶在了所有势力之前,抵达了黑石仓的废墟。
这里死寂一片,断壁残垣间,仿佛还能听到十年前的哀嚎。
沈归舟没有寻找敌人,而是在这片废墟中,如同一位考古的老学究,仔细地勘探着。
最终,他在伙房的残基下,挖出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鼎足。
这并非寻常的鼎,而是前朝用以彰显“皇权囤粮、饿死活该”之国策的“镇民鼎”!
沈归舟拂去泥土,鼎足上那句冰冷的铭文,历经百年依旧清晰:
“粟藏于仓,不如藏于腹。”
他长叹一声,将这半块鼎足搬到了附近村落的村口。
他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召集了村里的老人和孩子,指着鼎足,将黑石仓那段被遗忘的、血淋淋的往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历史的重量,远胜过任何空洞的号召。
当晚,村里的青壮年们便自发行动起来,他们用最原始的泥砖,将黑石仓废墟里所有可疑的地穴、裂缝,全都封堵得严严实实。
更有人找来石灰,在封死的墙壁上,刷下了几个醒目的大字:
“锅破过一次,不能再破!”
数日后,当那队南境来的农夫抵达时,迎接他们的,便是早已严阵以待的当地村民,以及工部快马加鞭送来的三千“风哨罐”。
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风霜的游侠,看着农夫们按照图纸,有条不紊地将一个个陶罐埋入地下,布设成阵,这种听地布阵的手法,赫然是当年他与陈默共守边关时,陈默所创的“伏营听地法”的简化版!
他忍不住上前,指点了一名农夫几处布设的错漏。
那农夫惊喜地回头:“您老也懂这个?您也认识阿默先生?”
游侠,正是许久未见的李昭阳。
他哈哈一笑,没有回答,只是从行囊里掏出一袋干粮递给他们:“守住这口锅,比拜什么神都强。”
说完,他转身离去。
然而当夜幕降临,他却并未走远。
凭借着老兵的直觉,他在废墟外围一处最隐蔽的坑道口,悄无声息地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陷阱——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绊索,连接着一包悬在空中的、磨得极细的干辣椒粉。
三日后,月黑风高。
几名黑衣术士果然按捺不住,趁夜潜入废墟。
他们绕过被封死的墙壁,直扑那座最大的灶台遗址。
就在为首的术士点燃手中招魂幡的瞬间,异变陡生!
首先,幡上燃起的诡异法火,其能量波动瞬间引爆了早已布满废墟的“风哨阵”!
呜——呜呜——!
数百个陶罐同时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声传十里,宛如鬼哭神嚎,瞬间惊醒了整个村庄!
术士们大惊失色,但更恐怖的事情接踵而至。
一名术士在慌乱中,恰好踩中了李昭阳设下的绊索。
“啪!”
悬挂的辣椒粉包应声而落,正掉在招魂幡燃起的火焰旁。
高温瞬间将细密的辣椒粉末气化,一股浓烈辛辣到极致的黄色烟雾猛地炸开,笼罩了整个区域!
“咳咳!啊!我的眼睛!”
术士们瞬间被这源自凡间的“终极武器”彻底击溃,涕泪横流,呛咳不止,一身的法力还没来得及施展,便已丧失了所有战斗力。
混乱中,为首那人的面具脱落,露出的,竟是一张曾在朝堂之上出现过的、属于“反民气同盟”的旧吏面孔!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手持锄头扁担的村民们已如潮水般涌入,看着这群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二话不说便将其捆了个结结实实,直接押送监察院。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阴谋,就在这多方“误打误撞”的联动之下,被一群农夫、一个牧童、一个游侠和一群朴实的村民,用泥巴、陶罐和辣椒粉,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喧嚣过后,废墟重归寂静。
在那座被村民们用泥巴和砖石层层封死的伙房老灶上,一道之前并不存在的细微裂痕,于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出现。
月光下,一丝比黑夜更深邃的、仿佛铁锅锈蚀亿万年后碾成的黑色粉末,正从那裂痕中缓缓渗出,随风飘散,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南下的气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