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刻到晌午,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滴,砸在紫檀木上,晕出小小的湿痕。莫语端着碗绿豆汤过来,往他脖子上搭了块布:“歇会儿吧,再刻眼都花了。”她用勺子喂他喝汤,“你看这浪头,有的高有的低,跟咱老家河边的水纹一个样。”影笑:“那是,我小时候总在河边看浪,哪朵浪先碎,哪朵浪能卷着石头走,门儿清。”
胖小子举着西洋镜在旁边照,突然喊:“影叔!你的八仙在镜子里更好看!”影凑过去瞅,紫檀木的影子在镜里发着光,倒真比原物鲜亮。“这玩意儿邪门,”他挠挠头,“咋把黑木头照成红的了?”胖小子得意地说:“我爹说,这是洋人的法子,比咱的铜镜清楚十倍!”
日头偏西时,八仙摆件总算完工了。影把它往高桌上一放,紫檀木的黑透着亮,八仙的衣袂飘得跟真的似的,底座的海浪翻卷着,看着就像要从桌上流下来。穿马褂的掌柜来取货时,摸着摆件直咂嘴:“影师傅,你这手艺能当饭吃一辈子。”他往影手里塞了个红纸包,“这是尾款,比说好的多了两成,就冲这海浪,值!”
影要推辞,被掌柜的按住:“拿着!洋人要是喜欢,往后有你赚的。对了,他们说要给你发个啥‘奖状’,镶在木框里,比牌匾还体面。”莫语在旁边笑:“咱不要那虚的,给点好木料比啥都强。”掌柜的乐了:“还是莫语妹子实在,我这就让人送两车楠木来,给你刻小玩意儿用。”
胖小子的爹来接孩子,见了八仙摆件直点头:“这玩意儿送展准能得奖。”他拍着影的肩膀,“影师傅,往后别在潘家园守着小铺子了,跟我去琉璃厂合伙,保准你赚的钱能买个带院子的房子。”影挠挠头:“我这手艺还是适合小铺子,人多了反倒不自在。”莫语在旁边接话:“他就喜欢刻自己想刻的,太规矩的活计干不来。”
晚饭吃的是王婶给的菜包子,萝卜粉丝馅的,鲜得很。影往莫语嘴里塞了半个:“快吃,等会儿还得给楠木刷层油。”安安举着包子喊:“我也要刷!我要给我的飞马刷成金色的!”影刮她鼻子:“瞎掺和啥?楠木娇贵,被你折腾坏了,王婶的包子都赔不起。”
夜里关了铺子,影蹲在院里给楠木刷清漆,月光照着木头,泛着层柔光。莫语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手里纳着鞋底:“你说洋人见了八仙,会不会也想学刻木头?”影笑:“学也学不会,咱这手上的劲儿,是刻了十年木头练出来的,他们拿惯了钢笔,握不住刻刀。”
安安趴在莫语腿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木头胖小子。影把最后一块楠木刷完,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摇摇晃晃的。莫语靠在他肩膀上,闻着清漆混着烟火的味,突然觉得,这日子啊,就像影刻的海浪,看着起起伏伏的,其实底下的根扎得稳着呢。不管是潘家园的小铺子,还是琉璃厂的大摆件,只要手里的刻刀在,身边的人在,咋过都是热热闹闹的好日子。
天刚蒙蒙亮,院里的楠木就被露水打湿了,影蹲在那儿用布擦,木头上的水珠滚下来,跟安安掉的泪珠似的。莫语掀帘出来时,见他正对着一块楠木傻笑,手里还捏着个小刻刀,在木头上划拉着啥。
“又琢磨啥呢?”莫语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的菜团子,是王婶凌晨送来的,带着芝麻香。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想给安安刻个小戏台,就跟琉璃厂那个似的,一打开能唱戏。”他指着楠木上的印子,“这地儿刻个小桌子,那地儿刻个小椅子,正好能站下八仙。”
安安揉着眼睛跑出来,辫子睡得跟鸡窝似的。“影叔,我要当何仙姑!”她往楠木上爬,鞋底的泥蹭得木头一道一道的。影赶紧把她抱下来:“小祖宗,这木头金贵着呢,蹭脏了卖钱够你吃十年糖画。”安安噘着嘴:“那我要刻在戏台上,站最高的地儿!”
早饭吃的是南瓜粥,黏糊糊的,甜得发腻。胖小子背着西洋镜来了,进门就喊:“影叔,我爹说洋人把八仙摆进玻璃柜子里了,好多人看呢!”他往桌上放了张纸,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柜子,“这是我画的,比真的还好看!”影摸着纸直乐:“比你画的小车强,至少像个柜子了。”
穿马褂的掌柜派人送来了那个“奖状”,木框镶着,上面的字弯弯曲曲的,像虫子爬。“掌柜的说,”伙计指着字,“这是洋文,意思是‘最棒的手艺’。”影把奖状往墙上一挂,正好在八仙屏风旁边,看着倒挺般配。莫语笑着说:“这下咱铺子也有体面东西了,不像以前,全是木头疙瘩。”
晌午日头毒,影把竹帘全放下来,院里凉快了不少。他蹲在楠木旁刻戏台的门,刻刀走得慢,跟绣花似的。莫语坐在绣架前绣虎头帽,线用的是正红,针脚走得密。“你说这戏台刻完,能卖多少钱?”她往影手里塞了块西瓜,“楠木可比紫檀木还贵呢。”影啃着瓜说:“不卖,给安安当嫁妆,比啥金银首饰都稀罕。”安安在旁边喊:“我不要嫁妆!我要刻个小柱哥,让他在戏台上站着!”
老李头拎着只小鹦鹉过来,鸟笼子是影给刻的,上面还缠着圈绿藤。“影小子,你看这鸟咋样?”老李头逗着鹦鹉,“会说‘你好’,比我那画眉机灵。”影往鸟笼里塞了块木头小米:“这是给它做的食盒,比您那陶碗结实。”鹦鹉突然喊:“木头好!”逗得众人直笑。
日头偏西时,戏台的框架总算搭起来了,影往上面安了个小机关,一按,戏台门“吱呀”就开了。安安举着戏台跑:“胖小子快看!能开门!”胖小子凑过来看,眼睛瞪得溜圆:“比我的西洋镜还好玩!我要跟我爹说,也给我刻一个!”
穿蓝布衫的妇人来了,手里抱着个襁褓,里面的小娃娃睡得正香。“莫语妹子,你看这虎头帽合适不?”她把帽子往娃娃头上戴,红绒布配着金线,真精神。莫语笑着说:“正好,再大点儿还能戴。”妇人往她手里塞了包红糖:“我表妹让我给你带的,说坐月子时喝这个好,你也早点生一个,让影小子刻个全家福。”影在旁边红了脸,手里的刻刀差点掉地上。
晚饭吃的是二柱子托人捎来的腊肉,炒了青椒,香得安安扒了三碗饭。
影往莫语碗里夹肉:“多吃点,下午绣帽子累着了。”
莫语往他碗里扒了勺粥:“你也多吃,刻戏台比刻八仙还费劲。”胖小子举着筷子喊:“我爹说明天带我们去看皮影戏,影叔你也去呗?”
影笑:“去!看完回来给你们刻个皮影人,比戏班的还像。”